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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下) 第十八章 绝望(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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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脚步声渐渐近了,黑暗中终于出现了一个人,手里拈着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黄花。

来的竟是疯和尚。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过来,将黄花插在竹篱下。

“人回到了来处,花也已回来了。”

他眼睛里还是带着那种浓浓的哀伤:“只可惜黄花依旧,这地方的面目却已全非。”

傅红雪也在痴痴地看着竹篱下的黄花:“你知道我是从这里去的,你也知道花是从这里去的,所以你才会来。”

疯和尚道:“你知道什么?”

傅红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疯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我是谁?”

傅红雪道:“你是谁?”

疯和尚忽然指着僧衣上的墨迹,道:“你看不看得出这是什么?”

傅红雪摇摇头。

疯和尚叹了口气,忽然在傅红雪对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红雪迟疑着,终于也坐下来。

淡淡的星光,照在这件本来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迹凌乱。

他静静地看着,就像暗室中看着那一点闪动明灭的香火。

——如果你觉得这点香火已不再闪,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你就会连香火上飘出的烟雾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样,烟雾上的蚊蚋,也会变得像是白云间的飞鹤。

他全心全意地看着,忽然觉得凌乱的墨迹已不再凌乱,其中仿佛也有种奇异的韵律。

然后他就发现这凌乱的墨迹竟是幅图画,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飞舞不歇的刀光,还有孩子们脸上的泪痕。

“你画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的画就是什么。”

画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这不但是一幅画,而且是画中的神品。

傅红雪的眼睛里发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谁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门下的吴画。”

疯和尚大笑:“明明有画,你为什么偏偏要说无画?若是无画,怎么会有人?”

“什么人?”

“当然是画中的人。”

画中有孩子脸上的泪痕,他心里想的本就是他们:“人到哪里去了?”

疯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还要问,原来疯的并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着随手一指:“你再看看,人岂非就在那里?”

他指着的是那几间小屋。

小屋的门窗本就是开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有灯光亮起。

傅红雪顺着他手指看过去,立刻怔住。

屋里果然有人,两个人,杜十七和卓玉贞正坐在那里吃粥。

本来已将冷却了的一锅粥,现在又变得热气腾腾。

傅红雪的人却已冰冷。

——难道这也像僧衣上的墨迹一样,只不过是幅虚无缥缈的书画?

不是的!

屋子里的确有两个活生生的人,的确是杜十七和卓玉贞。

看过僧衣上的墨迹后,现在他甚至连他们脸上每一根皱纹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们的毛孔正翕张,肌肉跃动。

他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大多数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会跳起来,冲过去,或者放声高呼。

傅红雪不是大多数人。

虽然他已站了起来,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因为他不仅看见了他们两个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远。就在这一瞬间,他已完全看出了整个事件的真相。

疯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这里?”

傅红雪道:“是的。”

疯和尚道:“你为什么还不过去?”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凝视着他,本来已因为疲倦悲伤而有了红丝的眼睛,忽又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锋般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疯和尚道:“你说。”

傅红雪道:“现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死,天上地下,绝没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你。”

疯和尚又笑了,笑得却已有些勉强:“我已让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却要我死!”

傅红雪道:“只看见他们还不够。”

疯和尚道:“你还要怎么样?”

傅红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我要你现在就叫躲在门后和屋角的人走出来,他们只要伤了卓玉贞和杜十七一根毫发,我就会立刻割断你的咽喉。”

疯和尚不笑了,一双总喜欢痴痴看人的眼睛,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清澈冷酷,也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你没有看错,屋角和门后的确都有人在躲着,但却绝不会走出来。”

傅红雪道:“你不信我能杀了你?”

疯和尚道:“我相信。”

傅红雪道:“你不在乎?”

疯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们却不在乎,杀人流血这种事,他们早已司空见惯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酱,我保证他们也不会皱眉头。”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知他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已看见窗口露出了一张脸,也看见了这张脸上的刀疤和狞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孙屠。

疯和尚淡淡道:“你应该很了解这个人的,你就算将他自己亲生的儿子剁成肉酱,他只怕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傅红雪不能否认。

疯和尚道:“现在我只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道:“你说。”

疯和尚道:“他们若是将卓玉贞和杜十七剁成肉酱,你不在乎?”

傅红雪的手握紧,心却沉了下去。

公孙屠忽然大笑,道:“好,问得好,我也可以保证,只要傅红雪伤了你一根毫发,我也立刻就割断这两人的咽喉。”

傅红雪苍白的脸因愤怒痛苦而扭曲。

疯和尚道:“他说的话你信不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们好好活着,却不知你们要的是什么?”

疯和尚道:“我们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傅红雪点点头,道:“只要他们能活着,只要我有。”

疯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脱下你的衣裳来,完全脱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

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这种污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绝反抗。

疯和尚道:“我现在就要你脱,脱光。”

傅红雪的手抬起。

可是这双手并没有去解他的衣纽,却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闪电。

他的人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闪间,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门。

门后一声惨呼,一个人倒了下来,正是那“若要杀人,百无禁忌”的杨无忌。

他已只剩下一只手。

他完全想不到会有一把刀从门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惊地看着傅红雪,仿佛在说:“你就这么样杀了我?”

傅红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说:“若要杀人,百无禁忌——这本是我学你的。”

这些话他们都没有说出来,因为杨无忌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呼吸就已停顿。

傅红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着他时,刀锋已转向公孙屠。

公孙屠凌空翻身,跃出窗外。

他居然避开了这一刀。

因为傅红雪这一刀并不是伤人的,只不过为了保护卓玉贞。

刀光一闪,刀入鞘。

公孙屠远远地站在竹篱旁,刀疤纵横的脸上冷汗如雨。

卓玉贞放下了碗筷,眼泪立刻像珍珠断线般落了下来。

杜十七看着她,眼睛里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疯和尚叹了口气,道:“好,好厉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红雪脸上虽然完全没有表情,其实心还在不停地跳。

刚才那一击,他并没有绝对成功的把握,只不过王牌几乎都已被别人捏在手里,他已不能不冒险作最后的孤注一掷。

公孙屠忽然冷笑,道:“这一注你虽然押得很准,这一局你却还没有赢。”

傅红雪道:“哦?”

公孙屠道:“因为最后的一副大牌,还捏在我手里。”

——他还有一副什么牌?

公孙屠道:“其实你自己也该想得到的,若没有人带路,我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傅红雪的手又握紧。

出卖他的人究竟是谁?

突听一声惊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拧住了卓玉贞的臂,将她的人抱了过去,挡在自己面前。

傅红雪霍然转身:“是你!”

杜十七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带着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开口,又忍住。

傅红雪道:“你本是个血性男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杜十七终于忍不住道:“你……”

他只说一个字,双眼突然凸出,鲜血同时从眼角、鼻孔、嘴角涌了出来。

卓玉贞反臂一个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间,赫然插着柄尖刀,一尺长的刀锋,直没至柄。他的脸已扭曲,嘴角不停地抽动,仿佛还在说:“我错了,错了……”

——只要是人,就难免会做错事,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贞的手一放开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傅红雪,叫道:“我杀了人……我杀了人!”

对她来说,杀人竟似比被杀的更可怕。

她显然还是第一次杀人。

傅红雪也有过这种经验,他第一次杀人时连苦水都吐了出来。

他了解这种感觉。

要忘记这种感觉并不容易。

可是人还是继续杀人,只有人才会杀人,因为有些人一定要逼着人去杀人。

这种事有时变得像瘟疫一样,无论谁都避免不了,因为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

——被杀的人获得安息,杀人的人却在被痛苦煎熬。

这岂非也是种充满了讽刺的悲剧?

02

一切又恢复平静。

太平静了。

血已不再流,仇敌已远去,大地一片黑暗,听不见任何声音。

连孩子的啼哭声都听不见。

“孩子呢?”

傅红雪整个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们手里?”

卓玉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们不会出什么事的,他们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红雪立刻问:“他们要什么?”

卓玉贞迟疑着:“他们要的是……”

傅红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贞只有承认:“他们以为秋水清已将孔雀翎交给了我,只要我肯将孔雀翎交给他们,他们就把孩子还我。”

她的泪又流下:“可是我没有孔雀翎,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过那鬼东西。”

傅红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贞紧握住他的手,黯然道:“这件事我本不想告诉你的,我知道世上已绝没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来。”

傅红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贞道:“可是你也没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杀了他们,还是要不回我的孩子来的。”

傅红雪闭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认自己也无法解决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搅动。

卓玉贞又在安慰他:“他们暂时不会去伤害孩子们的,可是你……”

她轻抚着傅红雪苍白的脸:“你已经太累了,而且受了伤,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暂时将这些烦恼的事全都忘记。”

傅红雪没有开口,没有动。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为他没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亲手接过他们来到人世,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看着他们死。

卓玉贞当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流着泪将他拉到床上躺下,按着他的双肩,柔声道:“现在你一定要尽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让我先治好你的伤。”

她又轻轻抚摸着他的脸,然后就重重地点了他七处穴道。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纵然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红雪也绝对想不到。

他吃惊地看着她。可是他的惊讶还远不及他的痛苦强烈。

——当你正全心全意去对待一个人时,这个人却出卖了你,这种痛苦有谁能想象。

卓玉贞却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看样子你好像很难受,是你的伤口在痛?还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会不痛了。”

因为死人是不会痛的。

她微笑着问道:“我本来以为孔雀翎在你这里,可是现在看起来我好像是想错了,所以我很快就会杀了你的,到了那时,你就什么烦恼痛苦都没有了。”

傅红雪的嘴唇已干裂,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卓玉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诉你。”

她看着他的刀:“你说你这把刀是谁也不能动的,现在我却偏偏要动动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仅要动,而且还要用这把刀杀了你。”

她的手距离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红雪忽然道:“你最好还是不要动!”

卓玉贞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是不想杀你。”

卓玉贞大笑,道:“我就偏要动,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杀我?”

她终于触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条烧红的烙铁。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条红印,疼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她的惊惶却远比痛苦更强烈。

她明明已点住了他七处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极准。

傅红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却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卓玉贞忍不住问:“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处穴道都已被移开了一寸。”

卓玉贞怔住。

她的计划中绝没有一点疏忽错误,她点穴的手法也没有错,错的本来就是傅红雪,她做梦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错了。这一寸的差错,竟使得她整个计划完全崩溃。

她懊恼悔恨,怨天尤人,却忘了去想一想,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来的。

——二十年的苦练,流不尽的血汗,坚忍卓绝的决心,咬紧牙关的忍耐。

——这一寸的差距,就是这么样换来的,世上并没有侥幸的事。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她只想到一件事——一次失败后,她绝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她的人也完全崩溃。

傅红雪却已站起来,冷冷地看着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伤。”

卓玉贞道:“你知道?”

傅红雪道:“你的伤在肋下,第一根与第三根肋骨之间,刀口长四寸,深七分。”

卓玉贞道:“你怎么会知道的?”

傅红雪道:“因为那是我的刀。”

——天龙古刹,大殿外,刀锋滴血。

傅红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孙屠同时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贞居然沉住了气,道:“不错,就是我。”

傅红雪道:“你的剑法很不错。”

卓玉贞道:“还好。”

傅红雪道:“我到了天龙古刹,你也立刻跟着赶去了。”

卓玉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红雪道:“公孙屠他们能找到这里,当然不是因为杜十七通风报讯。”

卓玉贞道:“当然不是他,是我。”

傅红雪道:“所以你才杀了他灭口。”

卓玉贞道:“我当然不能让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红雪道:“他们能找到明月心,当然也是因为你。”

卓玉贞道:“若不是我,他们怎么会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庄那地室里?”

傅红雪道:“这些事你都承认?”

卓玉贞道:“我为什么不承认?”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卓玉贞忽然从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庄的地室里,从垂死的“食指”赵平怀中跌落出来的。

她看着这朵珠花,道:“你一定还记得这是从哪里来的。”

傅红雪记得。

卓玉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这朵珠花,你一定以为我也像别的女人一样,见了珠宝就忘了一切。”

傅红雪道:“你不是?”

卓玉贞道:“我抢先要了这朵珠花,只因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标记。”

傅红雪道:“孔雀?”

卓玉贞道:“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给卓玉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带在身上。”

傅红雪道:“卓玉贞已死了?”

卓玉贞冷冷道:“她若没有死,这朵珠花怎么到了赵平手里?”

傅红雪忽然沉默,因为他必须控制自己。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吐出口气,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贞,你是谁?”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残酷:“你问我是谁?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红雪的手冰冷。

“我嫁给你,虽然只不过因为我想给你个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让你随时随地都得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无论谁也不能否认,我总算已嫁给了你。”

“……”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飞,杀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却是你的老婆。”

她笑得更残酷:“我只要你记住这一点,你若要杀我,现在就过来动手吧!”

傅红雪忽然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冲入了黑暗中。

他已无法回头。

03

黑暗,令人绝望的黑暗。

傅红雪狂奔。他不能停下来,因为他一停下来,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没有想,因为他不能想。

——孔雀山庄毁了,秋水清毫无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为秋家保留最后一点血脉。

——可是现在卓玉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标记,“她”当然也是凶手之一。

——他却在全心全意地照顾她,保护她,甚至还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为了她,明月心怎么会死?

——若不是为了保护她,燕南飞又怎么会死?

——他却一直都以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确的,现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现在已迟了,除非有奇迹出现,死去了的人,是绝不会复活的。

他从不相信奇迹。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现在他还能做什么?

就算杀了“她”又如何?

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脑中已渐渐混乱,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混乱。

他狂奔至力竭时,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时他就已开始痉挛抽搐。

那条看不见的鞭子,又开始不停地抽打着他。现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诸神诸魔都要惩罚他,让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惩罚自己。

这一点至少他还能做得到。

04

小屋中静悄无声。

门外仿佛有人在说话,可是声音听来却很遥远,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遥远,甚至连他自己的人都仿佛很遥远,但是他却明明在这里,在这狭窄、气闷、庸俗的小屋里。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屋子是谁的?

他只记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冲入了道窄门。

他仿佛来过这里,可是他的记忆也很模糊,很遥远。

门外说话的声音却忽然大了起来。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莫忘记我们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让我吃闭门羹?”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说过,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来好不好。”女人虽然在央求,口气却很坚决。

“今天为什么不行?”

“因为……因为今天我月经来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经来了,也得脱下裤子来让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发泄时,脾气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气?”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钱,什么都不怕,这里是五钱银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脱裤子。”

五钱银子就可以解决欲望?

五钱银子就可以污辱一个女人?

这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这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傅红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终于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他终于看见了摆在床头上的,那个小小的神龛,终于想起了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因为她说了那句:“我等着你!”

——是不是因为现在他也变得像她一样,已没有别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这里却可以让他得到发泄?

这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却藏在他心底深处某一个极隐秘的地方,也许永远都没有人能发掘出去。

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他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候,已有个醉醺醺的大汉闯了进来。

“哈,老子就知道你这屋里藏着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像是想将傅红雪一把从床上抓起来,但他抓住的却是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冲了上来,挡在床前,大声道:“不许你碰他,他有病。”

大汉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个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别的地方去,连你的五钱银子都不要,这一次我免费。”

大汉看着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钱后货,这一次为什么免费?”

她大声道:“因为我高兴。”

大汉忽又暴怒:“老子凭什么要看你高不高兴?你高兴,老子不高兴。”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鹰抓小鸡般,将她整个人都拎了起来。

她没有反抗。因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会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习惯了。

傅红雪终于站起来,道:“放开她。”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是你在说话?”

傅红雪点点头。

大汉道:“是你这病鬼叫老子放开她?”

傅红雪又点点头。

大汉道:“老子偏不放开她,你这病鬼又能怎么样?”

他忽然看见傅红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还有刀,难道你还敢一刀杀了我?”

——杀人,又是杀人!

——人为什么一定要逼着人杀人?

傅红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觉得胃在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大汉大笑。他高大健壮,两臂肌肉凸起,轻轻一动,就将这个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抛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红雪的衣襟,大笑道:“就凭你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镖?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几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缩在床上,大声惊呼。

大汉已准备将傅红雪拎起来,摔到门外去。

“砰”的一声,一个人重重地摔在门外,却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准备摔人的大汉。

他爬起,又冲过来,挥拳痛击傅红雪的脸。

傅红雪没有动。

这大汉却捧着手,弯着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来,大叫着冲了出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却瞪得好大,吃惊地看着他,显得又惊讶,又佩服。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湿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种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门外阳光刺眼,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佛变成透明的。

在这新鲜明亮的阳光下,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觉得心里有无法形容的畏惧。他畏惧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惧阳光,因为他不敢面对这鲜明的阳光,也不敢面对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

第十九章情到浓时情转薄

01

一股甘美温暖的汤汁,从咽喉里流下去,痉挛紧缩的胃立刻松弛舒展,就像是干瘠的土地获得了滋养和水分。

傅红雪张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是只很白很小的手。一只很白很小的手,拿着个很白很小的汤匙,将一碗浓浓的、热热的、芳香甘美的汤汁,一匙匙喂入他嘴里。

看见他醒来,她脸上立刻露出愉快的笑容:“这是我特地要隔壁那洗衣裳的老太婆炖的鸡汤,是乌骨鸡,听说吃了最补,看样子果然有点效。”

傅红雪想闭上嘴,可是一匙浓浓的鸡汤又到他嘴边,他实在不能拒绝。

她还在笑:“你说奇不奇怪?我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照顾过别人,也从来没有人照顾过我。”

小屋里有个小小的窗子,窗外阳光依旧灿烂。

她的眼睛已从傅红雪脸上移开,痴痴地看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虽灿烂,她的眼睛却很黯淡。她是不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没有人照顾的日子?

那些日子显然并不是在阳光下度过的,她这一生中,很可能从来也没有在阳光下度过一天。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地接道:“我现在才知道,不管被人照顾或照顾别人,原来都是这么……这么好的事。”

她并不是个懂得很多的女孩子,她想了很久才想出用这个“好”字来形容自己的感觉。

傅红雪了解她的感觉,那绝不是个“好”字可以形容的,那其中还包括了满足、安全和幸福,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再寂寞孤独。

她并不奢求别人的照顾,只要能照顾别人,她就已满足。

傅红雪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自己真正的名字。”

她又笑了。她喜欢别人问她的名字,这至少表示他已将她当作一个人。

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独立的人,既不是别人的工具,也不是别人的玩物。

她笑着道:“我姓周,叫周婷,以前别人都叫我小婷。”

傅红雪第一次发觉她笑得竟是如此纯真,因为她已将脸上那层厚厚的脂粉洗净了,露出了她本来的面目。

她知道他在看她:“我没有打扮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像个老太婆?”

傅红雪道:“你不像。”

小婷笑得更欢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人,我想不到你还会来找我的。”

她皱了皱眉道:“你来的时候样子好可怕,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快死了,我随便问你什么话,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一碰你的刀,你就要打人。”

她看着他手里漆黑的刀。

傅红雪沉默。

她也没有再问,她也久已习惯了别人对她的拒绝,无论对什么事,她都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对于这个无情的世界,她几乎已完全没有一点奢望和要求,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问,因为……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虽然也轻轻打了我一下,却没有像别人那么污辱我,你还平白无故给了我那么多银子。”

对她来说,这些事已经是很大的恩惠,已足够让她永远感激。

“你给我的那些银子,我一点也没有用,就算天天买鸡吃,也够用好久了,所以你一定要留在这里,等你的病好了再走。”

她拉住他的手:“假如你现在就走了,我一定会很难受很难受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她是个卑微下贱的女人,为了五钱银子,就出卖自己。

可是她对他一无所求,只要他能让她照顾,她就已心满意足,比起那些自命“高贵”的女人来,究竟是谁高贵?谁卑贱?

她出卖自己,只不过因为她要活下去。又有谁不想活下去?

傅红雪闭上了眼睛,忽然问道:“你这里有没有酒?”

小婷道:“这里没有,但是我可以去买。”

傅红雪道:“好,你去买,我不走。”

——病人本不该喝酒的。

——他为什么要喝酒?是不是因为心里有解不开的烦恼和痛苦?

——可是喝酒并不能解决任何事,喝醉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些她都没有去想。

她想得一向很少,要求的也不多。只要他肯留下,无论叫她去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人活着就该奋发图强,清醒地工作,绝不能自暴自弃,自甘堕落。”

这些话她全不懂。她已在泥淖中活得太久了,从来也没有人给过她机会让她爬起来。

对她来说,生命并不是别人想象中那么复杂,那么高贵的事。

生命并没有给过她什么好处,又怎么能对她有太多要求。

02

傅红雪醉了,也不知已醉了多少天。

一个人醉的时候,总会做出些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事,可是她全无怨尤。

他要酒,她就去买酒,买了一次又一次,有时三更半夜还要去敲酒铺的门,她非但从来没有拒绝过他,也从来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只不过有时她去得太久,买酒的地方却不太远。

傅红雪当然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却从未问她为什么去得那么久。

那天他给她的只不过是些散碎的银子,因为他身上本来就只有些散碎银子。他一向穷,正如他一向孤独。

可是他也从未问过她买酒钱是哪里来的,他不能问,也不敢问。

她也从未问过他任何事,却说过一句他永远也忘不了的话。那是在一天晚上,她也有了几分酒意时说的:

“我虽然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

痛苦?他的感觉又岂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有一天她特别高兴,因为这天是她的生日,她特别多买了些东西,还买了只近来已很难得再吃到的老母鸡,可是她回来的时候,他已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就走了。

酒瓶跌落在地上,跌得粉碎。她痴痴地站在床前,从白天一直站到晚上,连动都没有动。

枕上还留着他的头发。她拈起来,包好,藏在怀里,然后就又出去买酒。

今天是她的生日,一个人一生中能有几个生日?

她为什么不能醉?

03

傅红雪没有醉。这两天来,他都没有醉,他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前走,既没有目的,也不辨方向,他只想远远地离开她,愈远愈好。

也许他们本就已沉沦,但他却还是不忍将她也拖下去。

分离虽然总难免痛苦,可是她还年轻,无论多深的痛苦都一定很快就会忘记的。年轻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总比较强,再拖下去,就可能永远无法自拔了。

走累了他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一躺,然后又开始往前走,他没有吃过一粒米,只喝了一点水,他的胡子已长得像刺猬,远远就可以嗅到他身上的恶臭。

他在折磨自己,拼命折磨自己。他几乎已不再去想她,直到他忽然发现身上有个小小手帕包的时候。

绣花的纯丝手帕,是她少数几件奢侈的东西之一,手帕里包着的,是几张数目并不小的银票和几锭金锞子,这也是那天从垂死的“食指”身上找出来的。他随手放在怀里,早已忘记,是他的病发作时,不停地痉挛扭曲,这些东西掉了出来,被她看见,她就用她最珍爱的一块手帕为他包起。为了五钱银子她就可以出卖自己,甚至可能为了一瓶酒就出卖自己,可是这些东西她却连动都没有动过。她宁可出卖自己,也不愿动他一点东西。

傅红雪的心在绞痛,忽然站起来狂奔,奔向她的小屋。

她却已不在了。

小屋前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其中还有戴着红缨帽的捕快。

“这是怎么回事?”

他问别人,没有人理他,幸好有个酒醉的乞丐将他当作了同类。

“这小屋里住的本来是个婊子,前天晚上却逃走了,所以捕快老爷来抓她。”

“为什么要抓她?她为什么要逃?”

“因为她杀了人。”

——杀人?那善良而可怜的女孩子怎么会杀人?

“她杀了谁?”

“杀了街头那小酒铺的老板。”乞丐挥拳作势,“那肥猪本来就该死。”

“为什么要杀他?”

“她常去那酒铺买酒,本来是给钱的,可是她酒喝得太多,连生意都不做了,酒瘾发作时,就只好去赊,那肥猪居然就赊给了她。”

乞丐在笑:“因为那肥猪居然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想打她的主意。前天晚上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酒铺里去喝酒,喝得大醉,那肥猪当然喜翻了心,认为这是天大的好机会,乘她喝醉时,就霸王硬上弓,谁知她虽然是卖笑的,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竟拿起了柜上那把切猪肉的刀,一刀将那肥猪的脑袋砍成了两半。”

他还想再说下去,听的人却已忽然不见了。

乞丐只有苦笑着喃喃自语:“这年头的怪事真不少,婊子居然会为了不肯脱裤子而杀人,你说滑稽不滑稽?”

他当然认为这种事很滑稽,可是他若也知道这件事的真相,只怕也会伏在地上大哭一场。

04

傅红雪没有哭,没有流泪。

街头的酒铺正在办丧事,他冲进去,拿了一坛酒,把酒铺砸得稀烂,然后他就一口气将这坛酒全都喝光,倒在一条陋巷中的沟渠旁。

——也不知为什么,她连生意都不做了。

——也不知为什么,她居然一个人跑去喝得大醉,却偏偏不肯让那肥猪碰她。

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

傅红雪忽然放声大喊:“我知道……我知道。”

知道了又如何?

知道了只有更痛苦!

她已逃走了,可是她能逃到哪里去?最多也只能从这个泥淖逃入另一个泥淖中去。另一个更臭的泥淖!

傅红雪还想再喝,他还没有醉,因为他还能想到这些事。

——明月心和燕南飞是为了谁而死的?

——小婷是为了谁而逃?

他挣扎着爬起来,冲出陋巷,巷外正有一匹奔马急驰而过。健马惊嘶,骑士怒叱,一条鞭子毒蛇般抽了下来。

傅红雪一反手就抓住了鞭梢。他狂醉、烂醉,已将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但他毕竟还是傅红雪。

马上的骑士用力夺鞭,没有人能从傅红雪手里夺下任何东西,“噗”的一声,马鞭断了。

傅红雪还站着,马上的骑士却几乎从鞍上仰天跌下去,可是他的反应也不慢,甩镫离鞍,凌空翻身,奔马前驰,这个人却已稳稳地站在地上,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没有看他,连一眼都没有去看,现在他唯一想看见的,就是一坛酒,一坛能令他忘记所有痛苦的烈酒。

他就从这个人面前走了过去,他走路的样子笨拙而奇特,这个人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就好像忽然见到鬼一样。

他立刻大喊:“等一等。”

傅红雪不理他。

这个人又问:“你是傅红雪?”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

这人突然反手拔剑,一剑向傅红雪胁下软肋刺了过去,他出手轻灵迅急,显然也是武林中的快剑。可是他的剑距离傅红雪胁下还有七寸时,傅红雪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一颗大好头颅竟已被砍成两半。

人倒下,刀入鞘。傅红雪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个人一眼。

05

夜已很深,这小酒铺里却还有不少人,因为无论是谁,只要一进来就不许走。

因为傅红雪说过:“我请客,你们陪我喝,谁都不准走。”

他身上带着恶臭和血腥,还带着满把的银票和金锞子。他的恶臭令人厌恶,血腥令人害怕,那满把的金银却又令人尊敬,所以没有人敢走。

他喝一杯,每个人都得陪着举杯。外面居然又有两个人进来,他根本没有看见那是两个什么样的人,这两个人却在盯着他,其中有一个忽然走到他对面坐下。

“干了。”

他举杯,一饮而尽,居然还是没有看看这个人,连一眼都没有看。

这人忽然笑了笑,道:“好酒量。”

傅红雪道:“嗯,好酒量。”

这人道:“酒量好,刀法也好。”

傅红雪道:“好刀法。”

这人道:“你好像曾经说过,能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

傅红雪道:“我说过?”

这人点点头,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杀的那个人是谁?”

傅红雪道:“刚才我杀过人?我杀了谁?”

这人看着他,眼睛里充满笑意,一种可以令人在夜半惊醒的笑意:“你杀的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皱起眉,好像拼命在想自己怎么会有个大舅子?

这人立刻提醒他:“你难道忘了现在你已是成过亲的人?你老婆的哥哥,就是你大舅子。”

傅红雪又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明白。

这人忽然指了指跟着他一起进来的那个人,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

跟他来的是个女人,正远远地站在柜台旁,冷冷地看着傅红雪。

她很年轻,很美,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正是每个父母都想有的那种女儿,每个男人都想有的那种妹妹,每个少年都想有的那种情人。可是她看着傅红雪的时候,眼睛里却充满了仇恨和怨毒。

傅红雪终于也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像认得她,又好像不认得。

这人笑道:“她就是你的小姨子。”

他生怕傅红雪不懂,又在解释:“小姨子就是你老婆的妹妹,也就是你大舅子的妹妹。”

傅红雪又开始喝酒,好像已被他说得混乱了,一定要喝杯酒来清醒。

这人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她现在想干什么?”

傅红雪摇头。

这人道:“她想杀了你。”

傅红雪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想杀了我?”

这人又笑了:“你说得一点都不错,这屋里坐着十三个人,至少有七个是来杀你的,他们都想等你喝醉了再动手。”

傅红雪道:“要等我喝醉?我怎么会醉,再喝三天三夜都不会醉。”

这人微笑道:“既然再等三天三夜都没有用,看来他们现在就会动手了。”

就在这时,只听“叮”的一声,一只酒杯掉在地上,粉碎。本来拿着这酒杯的人,手里拿着的已是把厚背薄刃的砍山刀。他向傅红雪冲过来时,一柄练子枪,一口雁翎刀,一条竹节鞭,一把丧门剑,也同时击下。

使剑的一个年轻人眼睛里满布血丝,口中还在低吼着:“黑手复仇,道上的朋友莫管闲事。”

说完这句话,他就怔住,他的四个同伴也怔住,五个人就像是石像般动也不动地站着,因为他们手里的兵刃已没有了,五件兵刃都已到了坐在傅红雪对面的这个人手里。

他们一开始行动,他也动了,左手在肩上一拍,右手已将兵刃夺下,五个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影闪动间,手里的兵刃已不见了。

这人已坐回原来的地方,将五件兵刃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微笑着道:“我不是道上的朋友,我可以管闲事。”

使剑的年轻人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的姓名一向不告诉死人的。”

年轻人道:“谁是死人?”

这人道:“你!”

他们本来还全部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个字说出来,五个人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全身的血肉好像一下子就被抽干,五个生气勃勃的壮汉,忽然间就变得干枯憔悴,忽然就全都倒了下去。

傅红雪却好像还是没有看见。

这人叹了口气,道:“我替你杀了这些人,你就算不感激我,至少也应该称赞我两句。”

傅红雪道:“称赞你什么?”

这人道:“难道你看不出我用的是什么功夫?”

傅红雪道:“我看不出。”

这人道:“这就是‘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中,唯一流传到人世的两种功夫之一。”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这就是天绝地灭大搜魂手。”

傅红雪道:“哦?”

这人道:“还有一种,就是你已学会的天移地转大移穴法。”

他笑了笑,又道:“你能将穴道移开一寸,至少已将这种功夫练到了九成火候。”

傅红雪道:“你呢?你是谁?”

这人道:“我就是西方星宿海的多情子,甚至比你还多情。”

傅红雪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好像直到现在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个人。

这人笑得很温柔,眉目很清秀,看来的确像是个多情人的样子。

“多情人也杀人?”

“情到浓时情转薄,就因为我的情太多太浓,所以现在比纸还薄。”

多情子微笑着又道:“只不过我也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就杀人的。”

傅红雪道:“哦?”

多情子道:“我杀这些人,只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在他们手里。”

傅红雪道:“为什么?”

多情子道:“因为我想要你死在我手里。”

傅红雪道:“你真的想?”

多情子道:“我简直想得要命。”

远远站在柜台边的那个女孩子忽然道:“因为他若杀了你,我就嫁给他。”

多情子道:“你看,我已经三十五了,还没有娶妻,当然也没有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总不能叫我做个不孝的人。”

那少女抢着道:“他不会的。”

多情子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我看见过他三次出手,他的刀上本来的确就好像有鬼一样。”

多情子道:“现在呢?”

少女道:“现在他刀上的鬼已经到他自己心里去了。”

多情子故意问道:“怎么会去的?”

少女道:“为了两样事。”

多情子道:“酒和女人?”

少女点点头,道:“为了这两样事,以前他也几乎死过一次。”

多情子道:“可是他没有死。”

少女道:“因为他有个好朋友!”

多情子道:“叶开?”

少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现在叶开已不知到哪里去了。”

多情子道:“那么现在他岂非很危险?”

少女道:“危险得很。”

多情子道:“你看我是不是接得住他的刀?”

少女笑了笑,道:“你那大搜魂手连真的鬼魂都能抓住,何况一把已没有鬼的刀?”

多情子道:“就算我能抓住他的刀,我的手岂非也会断?”

少女道:“不会的。”

多情子道:“为什么不会?”

少女道:“因为你抓的法子很巧妙,你的手根本碰不到刀锋,而且你另一只手已搜去了他的魂。”

多情子道:“这么说来,他这个人岂非已完了?”

少女道:“他还有一点希望。”

多情子道:“什么希望?”

少女道:“只要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连碰都不碰他。”

多情子道:“两件什么事?”

少女道:“孔雀翎在哪里?天地交征阴阳大悲赋在哪里?”

多情子道:“他若有孔雀翎,若已练成了大悲赋,我们就完了。”

少女道:“也许他的手已不够稳,已没法子使用孔雀翎,也许他虽然练成了大移穴法,却已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多情子笑了:“看他这样子,的确好像没法子再练别的功夫了。”

少女也笑了:“现在他唯一还能练的功夫,就是喝酒。”

多情子笑道:“这种功夫他好像已练得很不错。”

少女道:“只可惜这种功夫唯一的用处就是让他变成个酒鬼,死酒鬼。”

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一根针,他们想把这一根根针全都刺到他心里,让他痛苦,让他软弱,让他崩溃。只可惜这些针却好像全都刺到一块石头上去了,因为傅红雪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已完全麻木。

麻木距离崩溃已不远,距离死也不远。

多情子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他像已决心不肯说?”

少女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一定要等到快死的时候才肯说。”

多情子道:“现在时候还没有到?”

少女道:“你一出手就到了。”

多情子已出手。他的手又白又细,就像是女人的手。他的手势柔和优美,就好像在摘花,一朵很娇嫩脆弱的小花。

无论多坚强健壮的人,在他的手下,都会变得像花一样娇嫩脆弱。

他出手仿佛并不快,其实却像是一道很柔和的光,等你看见它时,它已到了。

可是这一次他的手还没有到,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他的手忽然也像花瓣般开放,竟真的抓住了这把刀。他的另一只手是不是立刻就会搜去傅红雪的魂魄?就像是他刚才一下子就抽干了那些人的血肉!

花瓣般的手,搜魂的手。

没有人能接得住的刀,竟已被这只手接住,只可惜无论多可怕的手,到了这把刀下,也都会变得花瓣般娇嫩脆弱。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手已被砍成了两半,头颅也已被砍成了两半。

少女的眼睛张大,瞳孔却在收缩。

她根本没有看见这把刀。刀已入鞘,就像是闪电没入了黑暗的穹苍,没有人还能看得见,她只能看见傅红雪苍白的脸。

傅红雪已站起来,走过去,走路的样子还是那么笨拙,笨拙得可怕。

他走得很不稳,他已醉了,醉得可怕。

在她看来,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动作,都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怕得几乎连血液都已凝结,但她却忽然笑了:“难道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倪家的二小姐倪慧,我们是朋友。”

傅红雪不理她。

她看着他从她面前走过去,眼睛里还是充满了恐惧。她绝不能让这个人活着。他活着,她就得死,死在他手里。

这判断也许并不正确,她本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是恐惧却使她失去理智。可是她并没有忘记她的天女花。除了她之外,江湖中好像还没有别人能用这种恶毒的暗器。

暗器出手,不但花瓣可以飞射伤人,花瓣中还藏着致命的毒针。

她身上一共只带着十三朵天女花,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带得太多。

这种暗器她一共用过三次,每次只用了一朵。一朵已足够要人的命。

现在她竟将十三朵全都击出,然后她的人就立刻飞掠后退。这一击纵然不中,她至少也总可以全身而退。她对自己的轻功一向很有信心。

只可惜这时刀已出鞘!

第二十章刽子手

01

刀光一闪,鲜血飞溅。

她看见了这一闪刀光,她甚至还看见了飞溅出的血珠。

血珠竟像是从她两眼之间溅出去的。她看见这些血珠,就好像一个人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一双腿已脱离了躯体,反而踢了自己一脚。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左眼仿佛已能看见自己的右眼。

有谁能了解她这种感觉?

没有人。只有活人才能了解别人的感觉,死人的头颅却绝不会,因为已经被劈成两半。头颅已被砍成两半的人,本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莫非刀太快,刀锋砍下时,视觉仍没有死,还可以看见这一刹那间发生的事?

这最后的一刹那。

一刹那究竟有多久?

一弹指间就已是六十刹那。奇怪的是,人们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刹那,竟能想到很多平时一天一夜都想不完的事。

现在她想起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她自己当然也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02

倪平,三十三岁。

“藏珍阁主”倪宝峰次男,使长剑,江湖后起一辈剑客中颇负盛名之快剑。

独身未娶。

倪家大园溃散后,常宿于名妓白如玉之玉香院。

四月十九,傅红雪杀倪平。

倪慧,二十岁。

“藏珍阁主”次女,聪慧机敏,轻功极高,独门暗器天女花歹毒霸道,曾杀三人。

独身未嫁。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倪慧。

多情子,三十五岁。

本姓胡,身世不明,幼年时投入西方星宿海门下,少年时武功已有大成,所练“天绝地灭大搜魂手”为武林中七大秘技之一,杀人无数。

独身未娶。

三月入关,奸杀妇女六人。

四月十九夜,傅红雪杀多情子。

罗啸虎,四十岁。

纵横河西之独行盗,使刀,极自负,自命为江湖第一快刀。

独身未娶。

四月廿一,傅红雪杀罗啸虎。

杨无律,四十四岁。

“白云观主”杨无忌之堂弟,昆仑门下,“飞龙十八式”造诣颇高,气量偏狭,睚眦必报,颇有杨无忌“杀人无忌”之风。

少年出家,未娶。

四月廿二,傅红雪杀杨无律。

阴入地,三十岁。

金入木,三十三岁。

两人联手,杀人无算,号称“五行双杀”,武功极诡秘。

两人性情刻薄,一毛不拔,近年已成巨富。

阴入地好色。

金入木天阉。

四月廿三,傅红雪杀阴入地、金入木。

诸葛断,五十岁。

关西“罗一刀”衣钵传人,冷酷多疑,好杀人。

鳏居已久。

本曾娶妻三次,妻子三人都死于他自己刀下。

无子女。

四月廿四,傅红雪杀诸葛断。

一枝花千里香,二十九岁。

采花盗,擅轻功迷药。

独身未娶。

四月廿五,傅红雪杀千里香。

厚厚的卷宗中还有一大沓资料,是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从各地找来的。

他只翻了这几页,就没有再看下去。

站着的两人一个是青衣白袜的顾棋,另一人穿着件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却是天龙古刹中的疯和尚。

现在他看来一点都不疯了。

他对他们的态度很温和,他们对他却很恭谨,就像是忠心的臣子对待君主。

他们虽然就站在他对面,中间却隔着很大很宽的一张桌子。

无论在何时何地,他都永远和别人保持着一段适当的距离。

他的笑容虽可亲,却从来也没有人敢冒渎他;因为他就是当今武林中最富传奇的人物。

他就是公子羽。

屋子里精雅幽静,每一样东西都经过极仔细的选择,摆在最适当的地方。桌上的东西却不多,除了那沓卷宗外,就只有一柄用黄绫包着的长剑。

窗外花影移动,听不见人声,屋里也只有他们三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连呼吸的声音都不敢太大,他们都知道公子喜欢安静。

卷宗合起。

公子羽终于叹了口气,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要我看这些东西?”

他用两根手指,轻轻将卷宗推还给他们,仿佛生怕沾着了上面的血腥和杀气。

然后他才接着道:“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些日子来,他一共杀了多少人?”

吴画看看顾棋。

顾棋道:“二十三个。”

公子羽皱了皱眉,道:“十七天二十三个人?”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他杀的人是不是已太多了些?”

顾棋道:“是太多了。”

公子羽道:“听说你的棋友杨无忌也被他砍断了一只手?”

顾棋道:“是。”

公子羽笑了笑,道:“幸好用左手也一样可以下棋。”

顾棋道:“是。但他也终于死在傅红雪的刀下。”

公子羽道:“杨无律是想为他的堂哥报仇,才去找傅红雪的?”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罗啸虎当然是为了好强争胜,要跟他比一比谁的刀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诸葛断为什么要将他三个妻子全都杀死?”

顾棋道:“因为她们对别的男人笑了笑。”

公子羽道:“这两人一个全无自知之明,一个太多疑,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以后千万不可吸收这种人加入我们的组织。”

顾棋、吴画同时道:“是。”

公子羽颜色又和缓了,道:“但是我知道他们的刀法却不弱。”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星宿海的大搜魂手,也可以算是很厉害的功夫。”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据说傅红雪近来一直很消沉,几乎天天都沉迷在醉乡里。”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可是你找的这些好手们,却还是连他的一刀都挡不住。”

顾棋不敢再开口,连一个“是”字都不敢说了。

公子羽却在等着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回答必须明确简短,可是必须要有回答。没有回答,就表示他的问题不值得重视。

任何不重视他的人,保证都会得到适当的惩罚。

顾棋终于道:“他喝得虽多,手却还是很稳。”

公子羽道:“酒对他没有影响?”

顾棋道:“有一点。”

公子羽道:“什么影响?”

顾棋道:“他出手反而更凶狠残酷。”

公子羽沉吟着,缓缓道:“我想他一定很愤怒,所以他的刀更可怕。”

顾棋没有问为什么。在公子面前,他只回答,不问。

公子羽却已接着道:“因为愤怒也是种力量,一种可以推动人做很多事的力量。”

顾棋看着他,充满了佩服和尊敬。

——他从不轻视他的敌人。他的分析和判断永远正确。他对敌人的了解,也许比那个人自己更深刻。

所以他成功了,他的成功,绝不是因为幸运。

公子羽忽又问道:“他还是要等别人先出手再拔刀?”

顾棋道:“是。”

公子羽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才是最可怕的,能后发制人的,绝对比先发制人更可怕。”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你知道为什么?”

顾棋道:“因为一招击出,将发未发时,力量最软弱,他的刀就在这一瞬间切断了对方的命脉。”

公子羽道:“别人能不能做到?”

顾棋道:“不能。”

公子羽道:“为什么?”

顾棋道:“这一瞬稍纵即逝,除了他之外,很少有人能抓得住。”

公子羽微笑:“看来你的武功又有精进了。”

顾棋道:“略有一点。”

他不敢谦虚,他说的是实话。在公子面前,无论谁都必须说实话。

公子羽笑容欢悦,道:“你想不想去试试他的刀有多快?”

顾棋道:“不想。”

公子羽道:“你自知不是他对手?”

顾棋道:“据我所知,天下只有两个人能制住他。”

公子羽道:“其中有一个是叶开?”

顾棋道:“是。”

公子羽道:“还有一个是我?”

顾棋道:“是。”

公子羽慢慢地站起,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满园花香扑面而来。他静静地站着,不动,也不开口。

顾棋、吴画更不敢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道:“有件事你们只怕还不知道。”

顾棋仍然不敢问。

公子羽道:“我不喜欢杀人,我这一生中,从未亲手杀过人。”

顾棋并不惊奇。有些人杀人是用不着自己动手的。

公子羽道:“没有人能制得住他,我最多也只能杀了他。”

——因为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刀,钢刀,你可以折断他,却绝不能使他弯曲。

公子羽道:“可是我现在还不想破例杀人。”

——因为他还有顾忌。他仁义无双的侠名,并不是容易得来的,所以他不能杀人,更不能杀傅红雪。

因为傅红雪并不是个大家都认为该杀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我现在只有让他去杀人,杀得愈多愈好。”

——让他杀到何时为止?杀到大家都想杀他的时候为止,杀到他疯狂时为止。

公子羽道:“所以我们现在还可再给他点刺激,让他再多杀些人。”

他回过头,看着他们:“我们甚至还可以给些人让他杀。”

顾棋道:“我去安排。”

公子羽道:“你准备安排些什么人让他杀?”

顾棋道:“第一个是萧四无。”

公子羽道:“为什么要选中这个人?”

顾棋道:“因为这人已变了。”

公子羽道:“我想你一定还可以安排些更有趣的人让他杀的。”

他微笑着,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已想到最有趣的一个。”

花香满园。

公子羽背负着双手,徜徉在花丛中。他的心情很好,他相信他的属下一定可以完成他交代的任务,杀人的任务。

可是他自己却不杀人的。从来都不杀。

03

静夜,夜深。

傅红雪不能睡。不睡虽然痛苦,睡了更痛苦。

——一个人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床,屋里充满了廉价客栈中那种独有的低贱卑俗的臭气,眼睁睁地看着破旧龌龊的屋顶,翻来覆去地想着那些不该想的往事。

——没有根的浪子们,你们的悲哀和痛苦,有谁能了解?

他宁可一个人游魂般在黑暗中游荡。

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

窗户里的人还在干什么?为什么还不睡?是不是夫妻两个人在欢愉后的疲倦中醒来,正用晚饭时剩下的菜煮泡饭吃?是不是孩子们在半夜醒了,父母们只好燃起灯替他换尿布?

这种生活虽然单调平凡,其中的乐趣,却是傅红雪这种人永远享受不到的。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的心又开始刺痛。

他又想喝酒。

酒虽然不能解除任何痛苦,至少总可以使人暂时忘记。

前面的暗巷中,有一盏昏灯摇曳。

一个疲倦的老人,正在昏灯下默默地喝着闷酒。

他摆这面摊已有三十五年。每天很早就要开始忙碌,买最便宜的肉骨头熬汤,卤一点大家都可以吃得起的下酒菜,从黄昏时就开始摆摊子,直到凌晨。

这三十五年来,他的生活几乎没有变动过。他唯一的乐趣,就是等到夜深人静,客人最少的时候,自己喝一点酒。只有在喝了一点酒之后,他才能进入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一个和平美丽的世界,一个绝没有人会吃人的世界。虽然这世界只有在幻想中存在,他却已觉得很不错了。一个人只要还能保留一点幻想,就已很不错。

傅红雪到了昏灯下。

“给我两斤酒。”

只要能醉,随便什么酒都无妨。

面摊旁只有两三张破旧的木桌,他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客人,还有个身材很魁伟的大汉,本来正在用大碗吃面,大碗喝酒,此刻却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傅红雪。

他认得这个脸色苍白的“病鬼”,他曾经吃过这病鬼的苦头,在那个戴茉莉花的女人的小屋里。

仗着几分酒意,他居然走了过来,赔着笑道:“想不到你也喜欢喝酒,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喝酒的人,酒量一定不错。”

傅红雪不理他。

大汉道:“我知道你讨厌我,可是我佩服你,你看来虽然是个病鬼,其实却是条好汉。”

傅红雪还是不理他。他脸皮再厚,也不能不走了,谁知傅红雪却忽然道:“坐!”

一个人就算久已习惯了孤独和寂寞,但有时还是会觉得很难忍受,他忽然希望能有个人陪在他身旁,不管什么样的人都好,愈粗俗无知的人愈好,因为这种人不能接触到他内心深处的痛苦。

大汉却喜出望外,立刻坐下来,大声叫酒:“再切一条猪尾巴,两个鸭头。”

他又笑道:“只可惜鸭头是早已被人砍下来的,让我来砍,一定更干净利落。”

卖面的老人也有了几分酒意,用眼睛横着他,道:“你常砍鸭头?”

大汉道:“鸭头、人头我都常砍。”

他拍着胸脯:“不是我吹牛,砍头的本事,附近几百里地内只怕要数我第一。”

老人道:“你是干什么的?”

大汉道:“我是个刽子手,本府十三县里,第一号刽子手,有人要请我砍他的头,少说也得送我个百儿八十两的。”

老人道:“你要砍人家的脑袋,人家还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送少了我都不干。”

老人道:“你凭什么?”

大汉伸出巨大的手掌,道:“就凭我这双手,和我那把分量特别加重的鬼头刀。”

他比了个砍人的手势:“我一刀砍下去,被砍的人有时候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已掉了。”

老人道:“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人家凭什么要送银子给你?”

大汉道:“因为长痛不如短痛,由我来砍,至少还能落个痛快。”

老人道:“别人难道就没法子一刀把脑袋砍下来么?”

大汉道:“你还记不记得上次跟我一起来的那小伙子?”

老人道:“他怎么样?”

大汉道:“他也是个刽子手,为了要干这行,用西瓜当靶子,练了好几年,自己就觉得很有把握了,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把我看在眼里。”

老人道:“后来呢?”

大汉道:“等到他第一次上法场的时候,他就知道不对了。”

老人道:“有什么不对?”

大汉道:“法场上的威风和杀气,只怕你连做梦都想不到,一上了法场他两条腿就发软,砍了十七八刀,那犯人的脑袋还连在脖子上,痛得满地打滚,像杀猪般惨叫。”

他叹着气,又道:“你想想,一个人被砍了十七八刀还没断气,那是什么滋味?”

老人的脸也已发白,道:“由你来砍,就只要一刀?”

大汉道:“保证只要一刀,又干净,又痛快。”

老人道:“砍脑袋难道还有什么学问?”

大汉道:“这其中的学问可真大极了。”

老人忍不住把自己的酒也搬了过来,坐在旁边,道:“你说来听听。”

大汉道:“那不但要眼明手快,还得先摸清楚被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有的人天生胆子大,挨刀的时候,腰杆还是挺得笔直,脖子也不会缩进去,砍这种人的脑袋最容易。”

有了听众,他说得更高兴:“可是有些人一上了法场,骨头就酥了,裤裆里又是屎,又是尿,连拉都拉不起来。”

老人道:“他趴在地上,难道你就砍不下他的脑袋?”

大汉道:“砍不下。”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颈子后面的骨头很硬,一定要先找出骨节眼上的那条线,才能一刀砍下他的脑袋。”

他接着道:“我若知道挨刀的犯人是个孬种,我就得先准备好。”

老人道:“准备好什么?”

大汉道:“通常我总会先灌他几杯酒,壮壮他的胆子,可是真把他灌醉了也不行,所以我还得先打听出他的酒量有多大。”

老人道:“然后呢?”

大汉道:“上了法场后,他若还不敢伸脖子,我就在他腰眼上踢一脚,他一伸脑袋,我就手起刀落,还得尽快拿出那个我早就准备好的馒头来。”

老人道:“要馒头干什么?”

大汉道:“他脑袋一落,我就得把馒头塞进他的脖子里去。”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不能让脖子里喷出来的血溅到我身上。馒头的大小刚好又能吸血,等到法场的人散了,那馒头还是热的,我就乘热把它吃了下去。”

老人皱眉道:“为什么要吃那馒头?”

大汉道:“因为吃了能壮胆。”

他喝了杯酒,又笑道:“干我们这行的,人杀得太多了也会变得胆寒的,开始时只不过晚上睡不着,后来说不定就会发疯。”

老人道:“是真疯?”

大汉道:“我师父就疯了,他只干了二十年刽子手就疯了,总说有冤魂要找他索命,要砍他的脑袋。有一天,他竟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火炉里去了。”

老人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你喝的酒我请客。”

大汉道:“为什么?”

老人道:“因为你赚这种钱实在不容易,将来你一定也会发疯的。”

大汉大笑:“你要请客,我不喝也是白不喝,可是我绝不会疯。”

老人道:“为什么?”

大汉道:“因为我喜欢干这行。”

老人皱眉道:“你真的喜欢?”

大汉笑道:“别的人杀人要犯法,我杀人却有钱拿,这么好的事,你想能到哪里去找?”

他忽然转头去问傅红雪:“你呢?你是干哪一行?”

傅红雪没有回答。他的胃又在收缩,仿佛又将呕吐。

黑暗中却忽然有人冷冷道:“他跟你一样,他也是个刽子手。”

04

长夜已将尽。

黎明之前,总是一夜中最黑暗的时候,这人就站在最黑暗处。

大汉吃了一惊:“你说他也是个刽子手?”

黑暗中的人影点点头,道:“只不过他还比不上你。”

大汉道:“哪点比不上我?”

黑暗中的人影道:“对你来说,杀人不但是件很轻松的事,而且也是件很愉快的事。”

大汉道:“他呢?”

黑暗中的人影道:“他杀人却很痛苦,现在他晚上就已睡不着。”

——开始的时候晚上睡不着,后来就会发疯。

大汉道:“他已杀过不少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以前的不算,这十七天他已杀了二十三个。”

大汉道:“他杀人有没有钱拿?”

黑暗中的人影道:“没有。”

大汉道:“又没有钱拿,又痛苦,他还要杀人?”

黑暗中的人影道:“是的。”

大汉道:“以后他还要继续杀?”

黑暗中的人影道:“不但以后要杀,现在就要杀。”

大汉立刻紧张,道:“现在他要杀谁?”

黑暗中的人影道:“杀我!”

第二十一章大师与琴童

01

大地更黑暗,这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出来,走入灯火中。

他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几乎就像傅红雪一样,白得透明,白得可怕。

他的眼睛很亮,却带着种说不出的空虚忧郁。

大汉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问:“你知道他要杀你,你还要来?”

这人道:“我非来不可。”

大汉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我也要杀他。”

大汉道:“也非杀不可?”

这人点点头,道:“每个人一生中多少都要做几件他不愿做的事,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汉看着他,又看看傅红雪,显得既惊讶,又迷惑。这种事本就是他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可是他已感觉到一股杀气,这小小面摊前的方寸之地,就像是突然变成了杀人的刑场,甚至比刑场上的杀气更强烈,更可怕。

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目光转向傅红雪,眼色更忧郁。

无情的人本不该有这种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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