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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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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爹。”刚跨进门,叫了一声,李玄便有些晕晕乎乎了。

——红的灯笼,红的烛,红的丝帐,连床上的被、椅子上的坐垫一色都是红的,整个卧房一片红晕!

更让李玄惊愕的是,一桌子的酒席边,杨金水坐在那里,芸娘也坐在那里,还穿着一件大红的帔!

李玄便不敢动了。

杨金水却满脸的慈蔼:“来,坐到这边来。”

李玄这才挪动了脚,走到下首,挨着椅子边慢慢要坐下。

“不。”杨金水止住了他,“今天你坐那里。”说着向他和芸娘中间空着的那把椅子一指。

李玄又懵住了,挤着笑:“干爹,您老知道儿子胆子小,就别吓我了。”

“又胡琢磨了。”杨金水一脸的平和,“让你坐,你就坐。”

李玄还是站在那里:“干爹讲恩德,儿子可不敢不讲规矩。”说这话的时候他心里更加在敲着鼓了,挨着下首的椅子边坐了下来。

杨金水不再劝他:“那芸娘你也坐到这边来。”

那芸娘便端着酒杯走到李玄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

“干爹!”李玄弹簧似的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里已经露出些惊慌,“您老要儿子做什么?”

杨金水:“好心思,不枉我疼你一场。”

李玄那张脸更加惊慌了,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转对那个芸娘:“把那盅河豚端给玄儿。”

那芸娘便端起一个蓝釉景瓷汤盅放到李玄面前,接着给他揭开了盅上的盖子。

李玄的眼睛直了,望着盅里的汤,就像望见了毒药!

杨金水:“怎么了?像望见毒药一样?”

李玄更懵了,僵在那里。

杨金水伸手拿过他那盅河豚汤,拿起勺,舀出一勺汤喝了下去,然后放下勺:“这么多儿子里,你算孝顺的。这河豚还是你去年送的,养在池子里,就想着哪天叫你一起来吃。今天,特地请的扬州师傅把它做了,你却不吃。”

李玄立刻举起手在自己脸上抽了一下:“儿子糊涂!我这就吃。”说着伸过手去端起另一个汤盅,揭开盖子,捧起就喝。

“烫!”杨金水喊道,“慢慢喝。”

李玄早已被烫了,这时张开嘴吸着气放下汤盅,挨着椅子边又坐了下来。

“倒酒吧。”杨金水又说道。

那芸娘拿起酒壶又拿起一只偌大的酒盏给李玄倒了满满一杯。

李玄又有些紧张了:“这么大的杯……”

杨金水:“你是个聪明的,刚才你说对了,干爹今天有事跟你说。也就三句话,喝一杯说一句。先把这杯喝了。”

李玄只好端起了酒杯,闷着一口喝了,然后直直地望着杨金水。

杨金水:“第一句话,你几次在背后说,哪天能跟芸娘睡上一觉,死了也值。说过没有?”

李玄这一跳吓得好猛,立刻跳了起来,推开椅子便跪了下去。

杨金水也站了起来:“你看,你看,才说第一句你就这样,后面两句我还怎么说?”

李玄这时已经吓得不能回话,不断在地上磕头。

杨金水使了个眼色,芸娘弯下了腰,去扶李玄,那李玄却像见鬼似的,连忙往旁边一挪。

“起来!”杨金水声调硬了。

那李玄这才又是一怔,扶着椅子站了起来,兀自有些发抖。

杨金水:“扶他坐下。”

芸娘又扶着他的手臂,李玄硬硬地坐了下去。

芸娘又给他那只大盏里倒满了酒。

杨金水:“喝了。”

李玄两只手颤着,端着那盏酒,费好大劲才喝了下去。

杨金水:“第二句话,干爹平时待你如何?”

李玄又要站起,却被站在身边的芸娘按住了,只得坐在那里说道:“干爹待儿子有天覆地载的恩情……儿子死也报答不了……”

“有良心。”杨金水大声接了一句,“倒酒。”

芸娘又给他那盏里倒满了酒。

这回不待杨金水说,李玄端起酒就喝,却被杨金水伸手按住了:“这杯酒等我说完了,你愿意干再喝。”

李玄这时已经不再像刚才那般害怕了,大声答道:“我这条命本是干爹的,愿不愿也由不得我,您老就快说吧。”

杨金水:“那好,那我就说第三句。今天晚上你就睡在这里,芸娘和你一起睡。”

尽管已经明白,听了这句话李玄还是僵直在那里。

杨金水站起来了:“我的三句话都说完了,这杯酒喝不喝你自己看吧。”说完便向门口走去,走出门反手把门带上了。

李玄终于省了过来,突然转过头望着那芸娘,大声吼道:“端杯,伺候老子喝!”

大约到寅时了,天还在将亮未亮之际,总督署衙前的大坪上便布满了兵士。外围一圈火把,钉子般站着拄枪的兵;八字墙两侧是两行火把,站着跨刀的兵。

透过敞开的大门,还能看到,两行火把照耀下的兵丁一直排到二堂,三堂!

谁都不发出一点声响。这一夜偏又没有风,连那根偌长的旗杆上的旗也死沉沉地垂着。便更透出瘆人的肃杀!

是要杀人了。大坪的旗杆前,立着四根斩人的柱子,两根柱子上一根绑着常伯熙,一根绑着张知良,另两根还空在那里。

“谁!”突然大坪的外围起了喝问声,一个队官领着两个兵士向几盏灯笼迎去。

“织造局衙门的。”灯笼那边答道。

是四个兵,护着三个人走过来了。

那三个人中间的一个便是李玄,这时显然醉了,被两个太监一左一右地搀着,走了过来。

那队官:“是新安江河道监管李玄吗?”

搀着他的一个太监点了下头,那李玄自己却抬起了头,饧着眼,答道:“是老子……开刀问斩吧……”

那队官:“扶过去吧。”

一行走到了大坪的柱子前,看到绑在柱子上的常伯熙、张知良,李玄停住步不走了:“你们先来了……”

常伯熙闭着眼,张知良却像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李公公,我们冤哪!你去跟杨公公求个情吧!”

李玄:“求……什么情?没出息……。来,把老子也绑上。”

那张知良绝望了,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李玄见他哭,自己倒笑了,突然唱起了昆曲:“‘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唱着,竟推开了扶他的两个太监,醉带着舞姿:“‘恨相见的迟,怨归去的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唱到这里,一个亮相还没摆稳,便一跤醉坐在地上。

两个太监又立刻挽着他的手臂把他拉了起来。

那队官,还有那些兵士都被他弄得有些兀然,互相望了一眼。

李玄:“……快、快,给我也绑上……”

那队官:“部堂大人有话,吕公公是宫里的人,不上刑具。”说到这里,他对着左右两个太监:“先扶到门房看着。”

那两个太监搀着李玄,四个兵丁跟着,向大门走去。

几根巨烛熊熊地燃着,杨金水、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沉着脸坐在总督署签押房中的椅子上,等着正在看奏疏的胡宗宪。

由于没有风,几个人又都闷坐着,总督署院子里的虫叫声就格外响亮,响亮得让人心烦。

“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胡宗宪将看完的那道奏疏往大案上一放。

郑泌昌和何茂才都望向了杨金水。

杨金水却闭着眼冷冷地坐在那里。

郑泌昌只好回道:“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

胡宗宪:“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郑泌昌:“那我们也只有勉为其难了。”

胡宗宪倏地站了起来:“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够吃吗?”

何茂才:“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经淹了,许多人没粮还是没粮。”

胡宗宪:“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说着胡宗宪拿起那道奏疏往案前一摆。

郑泌昌和何茂才沉默了,又都望向杨金水。

“要是这样写,我可不署名。”杨金水终于说话了,眼睛却还闭着。

胡宗宪也不再给他颜色,立刻问道:“那杨公公是什么意思?”

“我一个织造局,只管给朝廷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杨金水还是闭着眼。

胡宗宪:“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杨金水睁开了眼:“那是你们的事。”

胡宗宪的眼中闪出了光,定定地望着杨金水。

签押房里又是死一般的沉寂,院子里的虫鸣声又响亮了起来。

突然,胡宗宪一掌往大案上拍去:“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杨金水开始是一愣,接着缓过神来,也在身旁的茶几上一拍,站了起来:“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你要杀人,我把李玄也给你送来了,你还想怎样?胡部堂,你们做地方官的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我这片云在宫里!你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

胡宗宪的眼里冒着火,但不再跟他争吵,说道:“用不着请吕公公跟皇上说了。我是浙直总督,我也能进京,也能见皇上。来人,叫马宁远进来!”

郑泌昌和何茂才立刻便是一怔,杨金水也立时没有了刚才的气焰,眼睛中冒出的光这时也慢慢收敛了,三个人都不禁向门边望去。

马宁远还是穿着那身便服,走进来时十分的平静。

三个人都望着马宁远,马宁远却不看他们,径直走到胡宗宪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叠供状:“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罪职都写在这上面。我签了名,常伯熙和张知良都签了名。现在呈给部堂大人。”

胡宗宪深深地望着马宁远:“放下吧。”

马宁远双手将供状放在大案上。

胡宗宪:“你下去吧。”

马宁远却退后了一步,跪了下去:“天一亮卑职就要走了……欠部堂的大恩大德,卑职只有下辈子再报偿了。”说完,给胡宗宪重重地叩了个头,这才站起,也不再看那三个人,大步走了出去。

那三个人这时都懵在那里。

胡宗宪:“这份供状你们要不要再看看?”

三个人都没有吭声。

胡宗宪:“不想看就不要看了。我胡宗宪也希望这份供状永远不再有第二个人看到。可逼反了浙江的百姓,倭寇趁机酿成大势,我胡宗宪不但要献出这颗人头,千秋万代还要留下骂名!因此,我不能让有些人借着改稻为桑乱了浙江,乱了我大明的天下!我没有退路,你们也不要打量着有退路。我再问一句,这道奏疏你们改不改?”

三个人眼睛望着地上,好一阵沉默。

杨金水开口了:“部堂既然这样说了,真为了我大明朝的天下好,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何茂才望向郑泌昌:“照部堂的意思改吧?”

郑泌昌:“好吧。”说完,慢慢向那书案走去。

几天后,那份奏疏与一封郑泌昌、何茂才联名的信先是送到了严世蕃手里,这时又由严世蕃送到了严嵩的手中。

“好、好……”看完奏疏与信,严嵩连说两个‘好’字。说话时,他的嘴在颤着,连带着头和须都在抖着,一下子显出了老人中风时的症状。

严世蕃本来像一头困兽在那里来回疾走,见到罗龙文还有刑部侍郎鄢懋卿露出惊慌的神色向严嵩疾步走去,便也停了下来,向父亲望去。

罗龙文那两人已经奔到严嵩的身边,扶着他,抚着他的背:“阁老,阁老,不要急,不要急……”

严嵩慢慢停住了颤抖,两眼却还在发直,望着面前书案上的奏疏和信。

“真是人心似水呀!”鄢懋卿一边继续抚着严嵩的背,一边愤慨地说道,“他胡汝贞走到这一步万万让人难以想到。”

“好嘛!”严世蕃咬着牙,“我们可以扶起他,现在还能踩死他!文华,策动御史上奏疏,立刻弹劾!”

“住口!”严嵩缓过气来了,那只枯瘦的老手在面前的奏疏上拍了一掌。

严世蕃不吭声了,两眼却还横着,狠狠地盯着地。

严嵩:“我问你,问你们,毁堤淹田是怎么回事?”

罗龙文和鄢懋卿自然不敢接言,严世蕃也没有接言,两眼依然横着,望着地面。

严嵩:“说!”

严世蕃:“说就说吧。改稻为桑的国策推不动,他胡宗宪又首鼠两端,不淹田改不动,淹了田就改动了,就这么回事。”

严嵩想说话,那口气又觉着一下提不起来,便停在那里,两眼慢慢闭上了。

罗龙文给严世蕃递过一个眼神,示意他先冷静下来。

严世蕃走到椅子边一屁股坐了下去。

罗龙文轻轻地在严嵩耳边说道:“事先没跟阁老请示,是我们的错。本意也是怕阁老忧心,想干完了以后再跟阁老详细禀报。浙江那九个县的田,今年的青苗总是要改成桑苗的,不淹是改,淹了也是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百姓不体谅朝廷的难处,我们也只能这样干了。本来像这样的事,胡宗宪只要和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他们一个口径,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没想到他这次竟如此不可理喻。好在他总算还有些顾忌,只报了个河堤失修。我想,无非是出个难题而已,大事尚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改稻为桑的国策不能推行大势已经不可收拾!”严世蕃又焦躁起来,“他现在逼着郑泌昌、何茂才还有杨公公联名上了这道疏,公然提出三年不改。国库这个样子,能支撑三年吗?”

鄢懋卿:“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

罗龙文:“不是他说三年不改就三年不改的事,高拱、张居正那些人有了这个由头一起哄,事情便难办。我担心的是他胡宗宪那里还揣着马宁远的那份供状,吕公公那边有了顾忌就不一定和我们一起硬顶。我想,当务之急是阁老得立刻去见吕公公,然后一起去觐见皇上。只有皇上还决心要改稻为桑,剩下的事都好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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