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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莲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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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我想,一定有很多人也是差不多的吧。我幼小时的记忆,全都锁在一片漆黑里。

我能够清楚记起来的,是大正末年,和母亲一起搬到这个小镇住下来,转入此地小学二年级以后的事情。那以前,也就是我住在我的出生地,邻县一个小村子里几年间的事——我该怎么说呢?好像把手伸进深渊里,盲目地搜索沉在水底的东西,一点头绪也没有。

记得有一次,我让墨水弄污了一本重要的书里的一页,我拼命地想从墨渍的污浊中认出字来,每当我想回忆起幼小时的事时,便会有相似的焦灼与无奈。

当然,也并不是一切都给涂成漆黑一团,就像墨渍的空隙里也会留几个文字那样,有几个场面,我还能像相片般清晰地想起来。

只是这几个场面究竟有什么意义,排列的顺序又如何,这我就没办法知道了。

岁月的幽暗,把联结这些场面的

系绳剪断了,于是它们便成为一片片碎片散落在记忆里头。

拿这些没头没绪的场面作为线索,探寻出隐没在我幼年时代的一个故事,这也就是迄今为止我的人生了。

我好想知道。

不,应该说,我非知道不可。

在幼小时的幽暗里,有一个场面我到现在也不能忘怀。

一个女人的黑影,让手上的一把什么刀,在像是蜡烛般的微白光线里闪亮着,扑向一个男人的影子。那男人的影子在榻榻米上拼命地逃,女人的影子奋起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缠住他。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重叠在一起,然后恍若夜阑里的怒浪般膨胀起来,扑向岩块,末了崩塌了,激起了四溅的水花。虽然是融化在记忆幽暗里的模糊画面,然而那两个黑影所酝酿出来的恐怖紧张,在爆裂时四溅的血雾,那猩红的颜色,我依然能够鲜明地记起来。

杀人的是我的母亲。我想知道母亲的手溅出来的鲜血的意义。

母亲为何非杀那个男人不可?那男人又是谁呢?

我希望能够把这个画面,和记忆里的其他几个也不明究竟的场面联结在一块,探索出母亲手上那把刀的意义——我应该说,这就是我人生的一切。

如果母亲杀了人,如果我是杀人凶手的儿子,如果我的人生在少不更事的幼年时就被染上了罪恶的猩红色,那么我想,去探求事情的真相,正是我这一生的义务吧。

》一

母亲带我离开那个小村子是我五岁的时候。

时当大正十二年,也不是直接搬到这个小镇,而是先上京投靠一个亲戚。

在东京住了将近两年之后,再搬回距故乡不远的小镇,这才开始了母子俩相依为命的生活。那时,我已是小学二年级学生,因此当时的记忆比以前深刻多了。

但是,暂住了两年的东京,都只能记起片片断断的少数往事,何况那以前的村子里的事,更仿佛是漆黑里再加上一层梦境般,都模糊成一片了。

我唯一能想起的村子里的风景,也不晓得是哪个时候从哪个地方看到的,是一片宽阔的,一抹淡墨般的阴暗天空覆盖下一片湿田的光景。暗暗淡淡的,好像泼了墨的水墨画面里,线条模糊,好像沉在水底里,究竟是因为下着雨呢,抑或暮色罩下来了,还是记忆被岁月浸蚀了,都不太分明。不过也许是由于收获期刚过吧,瘦薄的泥巴在这幅景色的底边漾着细碎涟漪的田野上,有一处林子活像一块黑云向天空涌起,而被那林木的树梢擎起般地,几幢屋瓦在那里蜿蜒着,这些倒是清楚地烙印在脑膜上。那屋顶好像聚集了日头刚刚落下时的微光般,让石瓦发着亮光,形成一个巨大的战盔,就在它下面,一张莫名的生锈的面孔隐藏在林木的阴影下。

那是这一带人们的纳骨堂——-所真宗小寺庙清莲寺的本堂屋顶。

我就是这清莲寺的住持键野智周的嫡长子。

关于父亲智周,在我的记忆里只是幼小时一个在身边晃来晃去的男子,不过根据母亲给我看过的照片,他是个下巴尖细、双颊下陷、肩膀奇薄的贫相男子。这张照片是我出生后不久拍的,母亲穿着有纹章的礼服,抱着小小的我坐着,旁边站着的是一身白色绢衣的父亲,好像要掩饰疲劳般地耸着肩膀。那时,父亲三十二岁,母亲二十二岁。母亲像个新婚太太般顶着圆髻,和一本正经地瞪着前面的父亲不同,微低着眼,像是茫然地看着榻榻米上的自己的影子。从这张照片也可以看出来,母亲的肌肤白得几乎不像农村出身,而那种“能剧”里的“近江女”面具般的死白,更令人感到似有一抹阴郁漾在脸上。

母亲名叫阿末,是邻村一家富农的三小姐,二十岁那年嫁给父亲。她是德川时代以来的地主家么女,容貌也出众,这样的人之所以会嫁到贫穷小村的小寺庙里,且从相片里看来是个其貌不扬,无一可取的父亲,是有原因的。

那是由于——当今之世,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了——那是因为在邻村,人们相信她命带凶相。

根据母亲告诉我的说法,从小她身边就相继发生奇异的死亡事件。首先是母亲出生的晚上,她的祖母过世。这位老祖母卧病多时,因此还可以说是巧合,可是从这一晚算起,一连三个晚上,村子里都有人死亡。其中之一还是强壮的年轻男子,没来没由地,忽然病倒了,人们都还没来得及惊醒就静悄悄地断了气。这人首先病倒是在地主家,而且正和三天前降生的婴儿同一个时辰。这一来传言满天飞,并且还像要证实传言不虚似的,母亲生后刚一年,祖父过世,第三年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祖母阿缘—也死了。

这还不止呢。据说母亲四岁时,就在她面前发生了一桩怎么也没法解释的人命案。

那时,幼小的母亲正在春光下的田间小径走着。

正当耕田时节,田里有几个村子里的农人,让双脚埋没在田泥里做活。其中一个像男人般体格硕健的女人,转过了晒黑的面孔,看到从小径上走过的母亲,突然伸直了下弯的腰身,直挺挺地在田里站住了。接着,手里的锄头掉落,她硬挺着身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径上小小的人影,然后迈起了大步。女人就那样走到田尽头的一棵巨大的樱木下,把脚踏进那儿的一口水塘里。人都泡在水里,还是没有停步,中了邪一般地走向深处。当众人目瞪口呆地赶到水塘边时,一切都结束了。迟开的樱花正在春日里绽放着,漾着花影的水面上留下几道静静的波纹,女人再也没回来。

就在那以前,女人干活干得那么有劲。没有任何自杀的动机,也没有人能提出任何说明。于是村民们只好认为那是某种恶煞附了身,才会被诱进死亡里。那么恶煞是从哪里来的呢?人们认为祸首正是我母亲那个小小的身体。

因了这缘故,所以母亲虽然贵为地主千金,仍然受到村民们的白眼,家人也对她没好声气。结果她二十岁那年,外祖父就说:

“如果这孩子真有魔性,那就给庙里吧。当作是把一生奉献给神佛,说不定可以赎赎前世的罪孽。”

就这样,母亲下嫁给当时三十岁还未婚的父亲。

据称信徒之间有人对这桩婚事表示过反对。想来,有关母亲的奇异传闻也传到邻村了吧。自从前任住持,也就是我的祖父过世后将近五年间,是信徒们支持年轻的父亲智周,守护着庙过来的,他们认定对方虽然是大地主的干金,但有了那种可怕的传闻,这样的女人如果让她来庙里,岂不污辱了圣堂嘛!

虽然庙里的实权都被这些信徒们握着,父亲平时在他们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可是他想必是太喜欢母亲出众的容貌吧,居然顽强地坚持了自己的意愿,把母亲娶进清莲寺。

两年后我出生,其后又五年,这总共七年间,父亲与母亲的婚姻生活究竟如何,我无法想象。母亲确实告诉过我种种有关父亲的事。好比父亲是静穆的人啦;嗓音虽然有点浊,但念起经来倒很清亮啦;喜欢徘画,所以常常一个人待在廊子上画水墨画啦;常常炫耀地说,屋里张挂的一幅亲鸾上人画像是非常值钱的画啦;还有洁癖,好比轮灯、烛台等,母亲擦过后,他一定要再擦一次;以及虽然那么温和,但酒品不太好,偶尔喝了几杯,便红着脸大发脾气等。可是父亲对母亲如何,两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她绝口不肯提。究竟是因为那些事都不能向小孩说呢,还是母亲知道我和她必须离开故乡,因而不愿意再想起过去的事,都不得而知。

我觉得,母亲和父亲的寡默不同。她是幺女,生就一张叫人亲近的笑脸,因而很能赢得信徒众太太们的好感。加上她又还没到三十岁,对村民们照顾得很周到,普受尊敬。不过一部分较保守的信徒仍不免在背后飞短流长地说:“那女人有魔性,迟早会给清莲寺带来灾祸的。”

母亲殷勤地在这样的信徒家里走动,有时还不惜下到田里去帮忙,到头来还是没有能拂拭从小就缠着她不放的那些传闻。

我五岁的时候,清莲寺的正殿失火,父亲智周也陷在火窟里烧死。那个晚上,他喝醉了酒回来,身上的袈裟都没有脱下就在正殿里睡着,把一个烛架踢翻——这也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确实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而死于非命,但是村民们却把肇事的罪过归在母亲身上。“那女人身上还是有恶煞,就是这恶煞把庙也烧掉了。不只庙呢,下次连村子也会被烧光的。”有人这样起哄,这么一来,连对母亲有好感的人们也开始白眼相加。母亲再也忍不下去了,七七的法事做完便带着还幼小的我,逃一般地离开故乡到东京去了。

在这镇上的火车站近旁的一条巷子里,我和母亲送走了十几年岁月。就在火车头的烟尘下,还有汽笛声的喧噪里,我们住在小巷里的小房子,靠母亲教附近小孩些插花、习字、裁缝等,把我抚养起来。

大约是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吧,我开始想知道镂刻在幼小时候的记忆的黑暗里,一个比黑暗更鲜明的黑影所构成的场面的意义。为什么文静温柔的母亲,在记忆里的那个场面里,成为一个披头散发,像恶煞般扑向一个男人的影子——从牵起小孩子们的手,那么和蔼地教他们插花的母亲的脸上所无法想象的那副扭曲面相,又含着什么样的意义呢?还有,连拿剪花的剪子都令人觉得不合适的母亲那细嫩的手,在那幅画面里怎么又会那么恐怖地使劲抓起刀刃,向没命般逃避的男人的影子砍过去呢?那男人又是谁?

然而,即令少不更事,我还是晓得那是母亲绝不许任何人碰触的往事,就是我启口问,也不会说出来。面对母亲时,我什么也没敢问,只是让记忆里一个不大可能成为线索的场面在脑子里反刍不已。

》二

在我记忆里,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

当我从母亲口里听到父亲在正殿失火中被烧死的时候,便想到那记忆里的火焰就是烧了父亲身子的火焰。但是,在暗夜里扯起火焰之帆,鼓着风,简直要把正殿的屋顶击向黑暗天空般地熊熊燃烧的火,在某种意义下,比起母亲砍杀一个男人的场面,更活生生地烧灼着我幼小时记忆里的漆暗。那是因为有远远地越过林梢上看到正殿屋顶的记忆跟它重叠在一起的缘故吧。仅剩下屋顶,让正殿那燃烧的模样,真的,就像是战盔下的巨大面孔正在燃烧着,使我仿佛觉得从那面孔痛苦地喘出来的气息化成一团团的黑烟,往四下迸出去。

在记忆里,还有火焰的皮鞭抽打夜风的恐怖声响,和麋集的人的叫喊,就像地狱图卷的伴奏一般地响着;另一方面,却又同时有着在阴暗的水底下听着岸上喧哗的安静。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母亲在看着那火光时的脸。我和母亲好像是站在门楼那样的地方,和正殿有着一段距离。或许是为了救火才聚集而来的吧,村人们以火焰为背景来往奔驰,并不住地发出“危险啊”、“可怕啊”类的惊叫。这样的一片嘈杂都好像没有飘进母亲的耳朵里,她让白白的脸染成彤红,用那么静穆的眼光看着正在烧灼父亲身体的火焰。由于我连母亲当时穿的是什么衣服都想不起来,因此这里所说的母亲面容,说不定是由其后母亲所给我的印象而想当然描画出的。不管如何,现在我记忆里当时的母亲,确实是用静谧、澄清而又默然的眼睛,看着那场猛燃的火焰。也是因为有了这静穆的眼,所以使得人们的叫喊在我听来都像是读经的声音了。

然后是燃放爆竹般的爆裂声,随之火星四射,片刻后成了光雨,纷纷降落到离我们稍远的地方。母亲为了不让火星落到我身上,摊开了袖子遮住我,当火焰在母亲袖口下的黑暗里消失时,我的记忆也断绝了。

搬到小镇住下来,直到我长得够大了,依然在梦里反复着火焰的记忆而为之恐惧着。

在这样的梦境里,火星落到我的肩膀上,马上变成四溅的血雾。在火焰里蠕动的无数人影,也化成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披头散发,举起闪亮的刀砍断了视界,最后两个影子糅合成一团倒下去——好像是睡得不够深沉,在梦里,我总是反复着记忆里的同一个场面。

不用说,梦境里的地点在哪里,对方的男人又是谁,脸相如何,我都一无所知。或许由于灯光太暗,周遭都融进一片薄雾里,并且,我又老是注意着母亲的关系吧。

就在那团影子碎成血花,瘫倒在榻榻米上,一切都告终而那么突如其来地恢复了静寂的时候,一直哽在喉咙的惊叫声迸发出来了。

——妈妈…·妈妈……

淡淡的灯光照出了母亲的面孔。与其说那是为了我就在她身边看着而惊诧,毋宁说是在拼命地扭曲着悲痛的脸,向我诉说着什么。有时在梦境里,当火星正要纷纷掉落在我肩膀上的瞬间,受风一飙而亮起来便成了一片灰流过去。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便会在梦里再次回想起立在黎明的微光里所看到的,完全烧成灰的正殿。那灰被风刮起,火花般地飞腾起来的一片模糊里,我看到一个黑块。

它长长地搁在那里。起初我以为是烧剩的木柱,不经意地看着,然后我突然察觉到那是烧死的人,于是在梦中惊叫一声。

好像是前一天晚上死在火灾里的父亲的遗骸,但奇异的是在那具尸首旁边,还有好几具同样的尸首。

“在火场里烧死的,真的只有父亲一个人吗?”

记得是十岁左右的时候吧,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母亲。

“是啊!可是为什么问这个呢?”

我说我好像记得除了父亲以外还有别的尸首,母亲便微微低下脸回答说:

“史朗也许不记得了。正殿里有三座好大的佛像,也都被烧坏了。金箔掉了,烧成焦炭的佛像——对啦,记得当时妈妈也以为是人的尸首,吃了一惊的。”

听她这么说,便又觉得好像不是人,然而,尽管知道了那是佛像,烙在记忆里的恐怖却没法拂拭干净。

甚至到了上中学的年纪,梦境里的火焰、血花、灰扑扑的尸首等,还使我怕得像幼儿般哭叫。常常地,梦都在火焰落在我的面孔时结束。飞溅的血花和飞舞的灰再次变成火,在黑暗里熊熊燃烧起来的时候,梦中的我那个小小的影子,便会那么奇异地想把面孔埋进那燃烧的火焰当中。当然,这也正是我最害怕的事。

但是,除了这恐怖感之外,仿佛又有某种命运的力量操纵着我的小小意志,恰如饥饿的狗扑向饵那样,希望把面孔挨近那火焰。我一面“怕,怕”地叫着,一面却又让莫可名状的喜悦歪着脸,挨近火焰。

这只是梦境吗?抑或是过去确实有过类似的行为,在梦里被夸张出来,这一点我就不明白了。我的面孔上,从额角到右眉,有一块与肤色稍有不同的淡淡青紫色,看来有点像灼伤的痕迹。岁月把它冲淡了,如今即使在大白天里也很少看得出来,但是我倒觉得小时候它的颜色好像鲜明得多,当然这一点我也曾经问过母亲。

“没错,正殿在燃烧的时候,有一块木片掉在你的脸上。妈妈帮你拂开,所以只是碰了一下,不料留下了严重的疤痕。”

母亲说罢,又悲戚地微俯下脸。

听母亲这么说,我便也觉得好像就是这个样子。往站在门楼下的我和母亲身上掉落下来的,难道不是火星而是更大的火块吗?母亲用袖子遮掩住我,会是在另外的场合吗?是这情景,在梦里被奇异地扭曲,变成我往火焰那边挨过去的吗?

总而言之,梦就在火舌舐上我额角的瞬间中断了。我发出了恐怖的呻吟声,我自己受了这声音的惊吓醒过来了。梦里的余悸,使浑身冷汗淋漓的我微微地打着战,我激烈地喘着气拼命地叫着妈妈,妈妈——这时,母亲的手就会适时地从黑暗里伸向我,而我便好像仍在做梦般地,紧紧抱住浮现在黑暗里的白白的手。

直到十六岁那年,我还和母亲盖同一床被。上中学那年,母亲为我铺了另外的被,可是那个晚上,我还是在梦中给吓得半死,因此第二天晚上,母亲又只铺了一床被。

母亲一定是从我的呓语和呻吟声中察觉到我在做着怎样的梦,因此为她过去的罪的残渣成为记忆留存在我的身体里,使我惊恐悸怖,而感内疚,于是就像抱拥婴儿般地,把已经开始成熟为大人的我紧紧地拥住,自语般哺哺说:

“你在想起往事······史朗,你是在想着往事是不?”

她像要把我记忆里的场面挤压出来般地,双手用力地箍住我。

不只是我一人在梦里惊恐而已。次数是比我少了些,可是当我正在酣睡时,有时母亲也会在激烈的喘息中,发出撕裂夜暗般的声音叫起来。

“阿花······不行,阿花····”

每当这样的时候,我就会把手伸向母亲的身子。母亲惊醒过来,浑身汗湿,拼命地摸索我的身子。她也是在梦里让自己幼小时的可怕记忆重现,然后好像要从那记忆逃开般地抱住我的手——那是在年幼的母亲眼前,一个农妇突然沉下池水时的记忆。

“我拼命地想止住她,可是她的背脊还是那样往下沉。头不见了,一片樱花花瓣落在水面上·····…我仿佛觉得那片花瓣,正是女人在水底吐出来的最后一口气……”

平时那么端庄的母亲,竟然发出根本不像同一个人般的童声,眼眶噙着泪水,不自觉地摇晃着头,咬起我右手腕上的旧伤痕。

关于母亲这小小的动作,我也有记忆。我右手腕的剐伤是几时在哪里受伤的,已经想不起来,但是母亲的舌头拼命地吸吮那滴落的血的感觉,倒记得一清二楚。母亲就像是自己受了伤似的,痛苦地扭曲着脸,吸吮从我体内流出来的血——她在梦境里惊恐着,呈现出跟记忆里一样的面容,咬我的旧伤疤。

我听任她那样咬,看着她凌乱的睡衣下微露出来的颈项,于是又想起了幼小时的一桩记忆。母亲那雪白的颈项上,有青色的胎记样的斑点散落着。这斑点,我也有着一种记忆。

——好像是天明时分,也可能是夕暮时分,红红的阳光斜斜地劈开薄阍,使坐着的母亲背部呈现出来。母亲褪去一边的袖子,让头低垂下来,并举起手上的念珠,往长长的脖子和肩膀中间打下去。一次又一次,就像是要打净污浊的身子般打个没完——那念珠划过空气的声音,和珠子互碰互擦的响声,到如今仍然在我的耳底响着。

地点好像就在正殿里。她孤零零地独坐在那空旷寂静的地方,有一双分明不是人的眼,我想一定是佛像的吧,那么冷森森地看守着——我觉得就是这样子。

我看到的,虽然只此一次,但是既然有那种斑点留下来,可见母亲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让那一串念珠响过不少次。我猜母亲是为了洁净自己的身子才这么做的,然而每次看到染在母亲肩头上的击痕,我倒觉得母亲那纯白清净无垢的身子当中,就只有那个部分隐藏着黑黝黝的罪恶。

关于念珠,我还可以想起母亲的一个姿影。母亲站在水边。那姿影使我想到观音,因为缠上念珠的母亲的手在胸口合十,残阳被镜子般的水面反照过去,在她脚边形成一个淡淡的光晕。

如果只是这些,也许还不会在记忆里留存下来,但是因为母亲接着有了奇异的行为,所以才烙印在我的记忆里头。静穆的气氛,突然从母亲的手边给破坏了。母亲那么粗鲁地,用双手扯住念珠,好像要把它拉断。母亲恰似苦修的人在修行,扯住念珠用力地划动双手。忽听母亲“啊”的一声惊呼,同时珠子恍若一道黑光般四散,射向四面,这里那里地激起波纹,扩散、消失。

有一种声响。不只是珠子掉落水面的声音,还有某种火药炸裂般的,像是木炭起火般的声响断续地传过来。那响声渐渐变大,最后吞噬了母亲的姿影,记忆也同时中断。由于它清脆一如鼓声,所以我想说不定那是木鱼声,可是那水面是池子或河流都不知道,因而也无法确定。

不,应该说,那场面本身带着怎样的意义,又与母亲的凶杀事件有着什么关联,我都无法分明。

这个场景虽然不知发生于何时何地,但确实是我亲眼目睹的,这一点倒相当肯定,不过也因为岁月流逝,有些地方是梦是现实也都无从区别了。

有的时候,当我正要进入睡眠时,母亲会伸过手指抚摸我脸上的伤痕。这时,母亲看守着我,脸上突然会掠过一抹悲伤。这也是我的记忆里母亲的表情。

那不是母亲的,而是四五岁小女孩的脸。她那样看着我,然后像我熟悉的母亲的脸那样,蹙起肩尖,开始哭泣。

“怕……”小女孩叫一声,转过身子跑过去,而我也同时往相反的方向逃开。好像是夏日炎阳下,在土堤上的事。小女孩穿着红格子纹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麦秆帽。我从长满绿草的土堤上滑下,在铺满白石头的河岸上没命地跑过去,到水边就匍匐下去了。喘息甫定,奋勇地看了一眼水面——到这里为止应该是现实吧,可是下一瞬间我所看到的,却不可能是现实的。

水面上映现的我的脸,只是一片白。白白的肌肤上,眼、鼻、嘴都融化了。下一瞬间,好像起了风,涟漪把它打碎了。我伏在河岸上哭起来。为什么是白白的呢?我不知道。我猜,小女孩之所以受到惊吓,是因为我脸上还留有鲜明的疤痕之故。想来,是那样一张脸,使童年的自己感觉到悲哀吧,因而一径地希冀自己也会像鬼魂一样有一张白白的脸,于是某一天晚上,梦见自己的脸变白,而这梦与实在的记忆又奇异地混在一起,不过这白白的脸,我倒另外还有个难忘的记忆。不,与其说是记忆,也许只不过是多年前的一场梦,那么活生生地存留在脑子里罢了。

黑夜里,有一座桥浮在深渊上。月光把暗夜染成浓淡两个部分,一条人影鹄立在相叠成几层的栏杆影子当中。还幼小的我,在发现那个人影从栏杆上探出了头,窥视水面的时候,就在桥中心站住了。小小的头伸出栏杆外,月光正好尖锐地刺在那个部分,看来好像挂着一个灯笼。

是和我的身材很相像的男孩。我好像在可怕的夜路上碰到熟人般,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不晓得是什么名字,反正叫了个名字。影子回过了头,这一瞬间,我制止住正想奔过去的双腿。那回过来的头,在月影下微带苍白,一无表情,也一无做作,就像黑暗里纸门的破洞,一片白。

活像粗雕的“能剧”面具上的眉毛、嘴唇,那无色的脸扩大塞满了整个漆暗,就在这一刻,我的梦——也可能是记忆,戛然告终。

幼小时,附近有过一个肤色特别白的孩子,我曾为他那种死白受过惊吓。也许是这样的经历,做了那场梦——或者记怀吧。我把这个疑问向母亲提出来。

“村子里,我记得没有'白仔'哩。”母亲在电灯下,没有停止做女红的手回答,“而且,你那时乖得几乎教人担心,很少和村子里的小朋友玩,所以我相信你不会记得任何人······大概只有东京的姑妈常常带来的贞二吧,每次来到,你都和他一块玩。说起来,贞二确实很白,眉清目秀的······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太早就死了,才觉得那个样子。”

据说他是四岁的时候就碰上了大地震,死了。这位表弟,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不过东京的姑妈,我倒记得很清楚。

这位父亲的胞妹叫贝冢春,是母亲下嫁到清莲寺前一年,嫁给在东京的一位小公务员的。这小公务员是村子里的一个地主家的老

二,和阿春姑妈青梅竹马,并且是双方家长默许的一对。

母亲和这位姑妈要好得像亲姐妹,母亲来到庙里以后最倚持的,凡事都要去商量的,不是娘家的同胞兄姐,正是这位每逢正月与中元必回娘家的小姑。据说,母亲也常常带着还幼小的我到东京去。

清莲寺烧掉以后,母亲不得不离开村子,而她第一个投靠的,也是这位姑妈,经姑妈介绍,母亲到一家小旅馆住下来,当上了一名下女。就在搬到东京后约莫过了一年光景,我的记忆才开始增加了鲜明度。每过一段日子,母亲就向女老板请假,到郊区的姑妈家去玩。也许是因为重逢不久,因而姑妈对我很是疼爱。那位公务员姑父是个钟馗那样蓄着络腮胡子的可怕男子,但对我和母亲却四时都漾着温柔的眼光——这些,我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东京,不过姑妈倒每年必定来那么两三趟,带来东京的珍异土产。我想,那是因为清莲寺烧掉了,哥哥智周也不在了,姑妈不再有娘家亲人,所以才以回娘家的心情,到我们那个小小的家来看我们。母亲虽然说表弟贝冢贞二肤色很白,但姑妈却是个小黑炭,有着和照片里的父亲相像的厚唇,给人一种粗卑的感觉,不过很容易笑,一些小小的琐事,也可以让她朗朗地大笑起来,使我并不讨厌她。她也依然疼我,尤其每次她来到我们家,母亲便会发出罕有的笑声,故此,光从这一点来说,姑妈的来访是我所期待的。把我哄睡了以后,姑嫂着睡熟偷听,希望能够从她们的交谈里找到解开记忆里场面的线索。然而,她们不晓得是有意还是无意,始终绝口不提村子里或有关父亲的事。

有一次,三个人一起吃饭时,姑妈十分有趣似的谈起了在东京看过的电影。

“真有趣,那位医生太太,在药里加了毒,准备把那个男子毒死····…”

姑妈好像察觉到自己说溜了嘴,忽然停止了笑,话也不再讲下去了,都往我这边看过来。母亲依然在夹菜,静静地吃着。姑妈在短暂的片刻里严肃地观察了我一前的话打消了。

我可没有看漏了眼,虽然是短短的一瞬,可是她确实是担心她的话使小小年纪的我想起什么事。

刚要上中学的一段期间,我开始怀疑在我记忆的景象里,母亲所砍杀的,是不是父亲呢?如果只根据我记忆里的感受,我无法辨别事情的孰先孰后,不过我倒觉得,母亲砍杀一个男子的画面,和庙焚烧的画面,在时间上很接近,像是接连发生的。而从母亲的样子,我觉得她似乎并没有去坐过牢。

这么一来,母亲行凶的现场,该只有一个少不更事的我是目击证人了。那么母亲的罪行岂不是还没有被发觉吗?换一种说法,母亲不就是完成了现今所谓的“完全犯罪”吗?是不是母亲把父亲刺杀了,然后为了毁灭证据,在正殿放了一把火,使父亲的死成为葬身火窟?

有时,我瞧着母亲握住小朋友的手教他们写字,或者坐在廊子上摇着团扇,看着身后院子里渐渐降落到草丛上的夕阳,还有洗澡后懒懒地抚摩着泛红的脖颈看着母亲那安详的脸,忽然会有疑云涌起,禁不住悚然而惊。不管母亲装着如何平静的脸,终究是隐藏着过去一桩罪行的女人的脸。母亲杀死了父亲,这是可怕的想象,可是我不能断定绝无此事。

但是,不久发生了一件小事,把我的疑惑打消了。进了中学那一年夏季,我从学校回来,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廊檐下吸着香烟。华丽的衣服有些地方破了,油腻的头发胡乱地束成一把,年纪大约有四十了吧。

“你就是阿末姐的儿子吗?”

女人把微暴的圆眼瞪在我身上这么问。我点点头,她便又说:

“我要在这里等她回来。”

好像是感冒了吧,她的喉咙像缠着绷带,嗓音沙哑。母亲好像是出去了。

我上去放了书包,在房里一角坐下来。那人又不客气地打量了我一会儿,突然开口:“你妈妈是凶手,你知道不?”

接着又说:

“她杀了我的老公。跟我老公干了好事,末了把人给杀死了。记得不?不是说,你从头到尾都看到的吗?村子里的人都说,你身上溅了好多血。那是我老公的血。”

女人说着这么可怕的话,另一面若无其事地伸过一只手,抓了抓裸露出来的脚。当女人正要开口再说话时,母亲回来了。把晚餐所需的东西装在购物袋里,站在门后,看到那个女人,面色突变,却也没说什么就上去,面向那女人落座。“请问有什么事?”

母亲凛然正色地说。

女人微微扭歪了嘴,轻笑着说:

“你呀,可真会躲,不过总算让我逮着了。你可以瞒过警察,我嘛,可没那么好骗。我问你,是不是怕我,才带着这孩子东躲西藏的?”

“我为什么躲?我才没有必要躲。”

“哎呀,杀了我的老公,还说这种话。”

“那不是我的过错。警察早已调查清楚,证实过了。那种场合,只好那个样子。”

“说得好听!”

女的倏地起身,嗓门也大起来了。母亲微白着脸向我说:

“史朗,你到外头去玩。”

当母亲取出荷包想掏几个小钱时,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冲到榻榻米上,顿抖着身子说:

“就让这孩子也听听好了。不,问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吗?他可是从头看到尾的证人呢。”

“这孩子什么也没有看到。”只好那个样子。”

“说得好听!”

女的倏地起身,嗓门也大起来了。母亲微白着脸向我说:

“史朗,你到外头去玩。”

当母亲取出荷包想掏几个小钱时,女人好像更加被激怒了。把拖鞋一甩,冲到榻榻米上,顿抖着身子说:

“就让这孩子也听听好了。不,问了他,不就可以真相大白了吗?他可是从头看到尾的证人呢。”

“这孩子什么也没有看到。”女人就像要摸过来似的,母亲抱住我,避到纸门边重新坐好。

“而且这孩子还那么小。”

“看到的,全看到的。不是说警察来到庙里的时候,这孩子浑身是血吗?这就是啦,他看到了一切。母亲把男人拉进棉被里,乐够了,然后把人家——就是我的老公,干掉啦。”

女人吼叫般地述说着,可是母亲没让对方说完,恍若从水里无声地浮上来般地,静静地起身。那手里已经握着一把剪刀。

“请你回去。”

就像回应母亲静静的嗓音般,剪刀闪露出一道冷光,切过了夕暗。

“请回去,也请不要再来。”

女人似乎没有料到母亲这一招,给震慑住了,立刻收敛了方才的气势,不过也还在嘴里唠叨了一阵,这才冷笑几声,用力地关上玻璃门急步离去。

女人粗鲁的木屐声在巷子里消失后,刚才还站得比手中的剪刀更尖锐的母亲,无力地在榻榻米上瘫下去,并把我紧紧地抱进怀里。好像就在这时候,剪刀口划过了母亲的手指头,从食指渗下一滴鲜红的血,淌在我的眉毛上。母亲的眼光好像投到远方去了,静静地思索了一会儿,这才伸出那根食指,恰似用指头来描画墨水一样地描摹我脸上的血渍,自语般反反复复地说:

“这样也好,史朗,这样也好。”

这小小指头的动作,我也有个印象。我就坐在散落着一堆胭脂、白粉、眉墨一类东西的中间,母亲正在用黏黏的什么东西涂在我的脸上。化妆——母亲是在我这男孩的脸上化妆吗?母亲的眼睛挨得好近,它们蕴涵着一抹紧迫的光,定定地凝注在我的面庞上。我仿佛记得不止是一次,而是有过好多次同样的事。

当我在深渊照见了自己脸的时候,也许就是看到涂上了白粉的血液在眉毛上黏黏的,一面想着这些。由于女人说了那样的话,所以我明白了母亲所杀的并不是父亲,这倒使我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没错,就在父亲葬身火场以前,母亲杀死了别的男人——虽然还少不更事,但却也感觉到那男人和母亲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污秽的关系,而血案也就是它的结果。这么一来,便可以察知母亲之所以并未身陷囹圄,乃因母亲的正当理由受到采纳,免去了刑罚。

以后女人没有再出现,不过第二天却又发生了一件事。

傍晚时分,玄关那边有了什么声有人影,可是廊檐下却搁着一束花。夏天的残阳红红地斜照在地板上。就在阴影下,白色的花朵好像是微微变弱的火焰,被裹在薄暗里。是睡莲花。白色的花瓣恍似一层层的火,互相簇拥在一起。似乎是刚刚出水的,有露珠在闪亮着。

“怎么了?”

母亲也出来了,看到花,大惊失色。前一天那个女人的样子还历历如在眼前,也是因为如此,所以眼前这一来不见人影,也未闻声响就留下来的花,才更像是无言地在诉说着什么奇异的话,令人觉得阴森可怖。后来才明白送来的,可是母亲当下就苍白着脸,不穿拖鞋就慌忙下去,张开双手把花扒过来,走到巷子里扔进前面的水沟。母亲绝少这么慌乱,因此着实使我吃了一惊,更值得一提的是就在这时掠过我脑际的记忆,牢牢地挟住了我的心思。

直到十二岁时,我都从未想起过我幼小时有着有关花的一个奇异的记忆。原本完全忘怀的场面,因为母亲的这番样子,鲜明地复苏过来了。

好像是地牢的地方。想不起是早上还是傍晚,红彤彤的阳光织成格子纹,给坐在里面的母亲的衣裳染上色彩。那像牢房的地方,下面是泥地,母亲蹲在一隅,把背朝向我。一绺发丝垂落在地上晃荡着,那是因为母亲在挖土的缘故。我微微地可以看到母亲的手在动。白白的手指沾上了许多泥污,而当手指停下来,便在袖口里隐去,取出白白的东西,扔进挖开的洞里。起初,我还以为那是人的手,猛然一惊,不过马上明白过来是花。不晓得母亲是不是在袖子里藏着好多好多的花,一次又一次反复着同样的动作,终于把那个坑洞填满,花瓣都出来了,这才像小孩在玩泥土般地,让手上的泥巴从指缝掉落,把花埋掉。花受了泥土的重量,窸窸窣窣地响着,像有生之物般地弹着,渐渐地沉入泥土下消失了。

看到母亲把花扔进水沟,我觉得记忆里母亲掩埋的白花,可能也正是睡莲。

那牢房样的地方,我想说不定就是庙里正殿的下面。

我明白母亲是在埋葬花,并且还是不愿意让人家知道的,然而母亲为什么有这种举动呢?这是我百思不解的事。

》四

母亲自从搬到这小镇来,直到四十一岁那年过世,从未回去过邻县的娘家,外婆须美倒是平均每月大约有一次到这边来看我们。

起初,我实在不敢相信这位约五十岁,有一头白发的美丽女人和母亲是同一血缘的母女,后来才知道,母亲出生后第三年生母就死了,这位须美则是母亲五岁时嫁进吉野家的,是母亲的继母。

“史朗,血亲真是奇怪的事呢,同胞的亲兄弟从来都不肯对我说一句话,可是无缘无故的别人,倒成了血亲了。阿春姑妈和外婆对妈妈这种等于被赶出家门的人,可真是好到不能再好啦。“

事实上,外祖母是偷偷地带了些布料,食物,老远地跑过来看我们,对我也像对待亲生外孙那样疼爱。外祖母总是拿听戏作借口出来,所以每到夕阳西斜的时候一定回去,而每当这时,送她老人家到火车站去便成了我的任务。

某日,送外祖母到半路的时候,她忽然停住了脚说:

“史朗,你看,好美是不是?”

外祖母指的是水塘一角,从铺在水面的一片绿叶里、睡莲花像一支支头冠般绽放着。“还那样开着,老家那边,整个村子里的莲花都枯光了呢。”

九月都到了尾声,外祖母细眯着慈祥的眼,看着在凉爽的飒飒秋风里绽放的花朵,对这样子的外祖母,我禁不住地想问了。

“外婆,村子里也有睡莲吗?就是比这种莲花小些的。”

“为什么问这个呢?”

“没什么一

我搪塞着,祖母点点头说:

“你妈妈和我一样、最喜欢睡莲了,你爸爸还在的时候,从家里的水塘搬到庙里的水塘里来,差不多整个池子都给搬光了。”

真是意外的话。

“那是说,庙那边也有过水塘喽。”

我想到,母亲撒了念珠的珠子,原来是在庙里的池子;还有,母亲在正殿下埋葬的,必是睡莲。

“记得好像是东京发生大地震不久以后吧,隔了好久,阿末回娘家来了,说因为庙里的睡莲都枯死,所以对家里还有那么多的睡莲表示羡慕,结果移了不少过去,是庙失火前不久的事,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猜想母亲埋花该是那前后的事。但是,老远地从娘家移过来的,母亲怎么又要埋掉呢?

“史朗……”

外祖母的声音忽然严肃起来。“你还记得阿末——就是你妈妈的那件事是吧?”

“那件事是什么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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