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菖蒲之舟(2/2)

目录

据说幕府时代,这里也曾是繁荣过的旅店街,站前并排着旅店的阳台栏杆。然而现在房子都很老旧了,以致屋顶棱线都在宽阔的蓝天里软绵绵地趴着。乍看,这街景似曾相识,其实不过是和读了《复苏》后凭空想象出来的景象有那么一点相似的缘故吧。在《复苏》里,这个乡间小镇仿佛并不是实在的街景,在水烟迷蒙中,浑然忘了时光之流,幻影般冒出来的,充满着无常与阴暗。果然正是如此。站前的一座马棚里,一匹老马无声地嚼着稻草,那马腹上浮现的斑纹,还有稻草的湿润味道,竟也好像是似曾相识。

苑田和朱子投宿的旅店“中州屋”,位于稍稍偏离闹街的地方。乍看好像是面临大街的旅馆后门,小小的入门有格子门扇。选了这一家偏离闹街的旅店,似乎也表露着两人有意规避人眼的心态。

他们住宿的房间,改成了棉被间,后面有一条小河,灯泡烧掉了,也没有换新的。暗暗的,有呛人的棉被与湿榻榻米的臭味,令人觉得两年前的尸臭还漾在那里。这里比别的客房窄多了,难怪被改成棉被间。

梦里翻转一下身子

就被堵在那斑驳的

将我的呼气吸住的

腐朽的墙

我想起了《复苏》里的这么一首。不错,两个大人躺下来,就已经有人满为患的样子了。

“苑田投宿那天,别的房间都客满了吗?”“不,那晚只有一个年轻学生来住。”

四十开外,一脸赭红的旅店主人,不住地拉扯着衣襟说。好像那是习惯性的动作,衣襟都破损了。

“两个人住,好像是太窄了一点。”

“是的,可是那位苑田先生说这个房间比较好……那两位来到的时候,天快亮了。起初,我们给了现在您住的房间,睡了一觉后,他说要换一个,才改住这个四叠半的。平常,我们都很少让客人住这里。记得苑田先生曾经说,这个房间可以看到火车站,所以他喜欢。”

“火车站吗?”

“是的。我们这里能看见火车站的,确实只有这个房间。”

打开窗一看,车站竟意外地近,灯已熄,车站悄悄地坐落在雨雾中。

“为什么拣看得见车站的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觉得,男客人好像在惦挂着下车的人。现在太暗了,白天里,整个月台都可以看见。如果是下行的车,那么下车的人,每一个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下车的吗?你是说,苑田记挂看有什么人会来这里吗?”

“是的。还是从东京来的下行列车,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的样子。”

这位老板好像人挺老实的,看到我满脸狐疑,便也蹙起了眉头这么回答。

回去自己的房间,我从老板口里问出了详情。

睡了一觉,换过房间之后,约莫过了两小时,苑田换上西装外出。是借了一把旅店的雨伞,一个人出去。正是傍晚下行列车到站的时分,问他是不是有人从东京来,他说不是。不过从样子可以察觉出来,火车误点使他颇为着急。前一天,苑田他们搭的火车驶出东京不久就因为河流决溃,被阻了几个小时之久。

“这样的雨,也许水量再增加,交通又要中断了。”

他这么忧虑地说着。

还是到车站去接人去的吧。不久,下行火车开走了,他也回来了。带了伞,可是没有打开,淋得像只落汤鸡。那模样好像很失望,还在淌着水的雨伞也被带到楼上去了。

第二天,大约同一个时刻,苑田又出去一趟。这一天,他一早起就在担心火车误点的情形,出去后大约半小时,便又沉着脸回来,接着匆匆忙忙地退了房间,两人一起走了。

“我和我老婆都觉得,一定是有个重要的客人要从东京来。”

“为什么呢?”

“因为男的一直在喊肚子痛,整天关在房里睡,可是时间一到,还是起来,换上整齐的西装外出。”

“闹肚子吗?”

“是的。刚到那一天,换了房间没多久,女的就出来,问我附近有没有药店,还要我去买药。她说因为男人肚子痛。她还说,在车上就痛起来了。不得已,在半路上下车找医生看。打了一针后就不再痛了,便又搭上车,可是到这里不久,又痛起来了。”

老板表示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女的却说是老毛病,而且没有昨天那么厉害,只要买到药便没事。她说的药名还是很艰深的。

苑田有胃痛的老毛病,我也早就知道。人都决定死了,还忍不了肚子痛,要人替他去买药,这种心态未免人味儿太浓重了些。不过我关心的,倒是他来到这异乡旅店,还好像一心盼望着东京的来客。因为我对这一点却也另外有所感。

《复苏》里,有如下一首:下得车来笑谈不断

行商旅人朗朗而过

汽笛声自顾地长鸣

浙渐远去

依照收录顺序来看,该是抵此旅店次日中午时分的心情。从火车上有行商下来了,多么快乐似的走过。火车开动了,留下汽笛声自长鸣而去,显现出这一整天里几乎无所事事的空寂感。照老板的说法,也可以解作苑田是在留意着火车与旅客。汽笛自顾长鸣,使人窥见等候着的人未曾来到的失望。

还有一首是退了房间后的和歌:远去了远去了汽笛

声已远回顾复回顾

踩着寂寞长影踏向

死亡之旅

在这一首里,仍然可以看出苑田对汽笛声的依恋。从旅店出来一看,是又有车到站了吗?可是苦候中的人依旧没有出现。只好死心了,这才和朱子相偕,步上“死亡之旅”。但是,还是忍不住地回头复回头——大概是这样的心境吧。

苑田在旅店里和朱子两人等待着即将从东京赶来的人——不,也许朱子什么也不知道。毕竟此行是为了殉情,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在这样的死亡旅途,究竟等的会是什么人呢?

错不了,苑田与朱子的殉情事件,在《复苏》五十六首所表现出来的以外,必定还隐藏着什么。

“依你看,苑田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这我就不清楚了。刚刚也说过,男的外出了两次,其他的时间都因为肚子痛,躲在房间里,我几乎没有和他交谈。女的,我相信是第一次。她从浴室出来,和我在走廊上碰到,她说:‘好静的地方,以前就该多来几次的。’所以这点应该错不了。看上去是那么高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要自杀的人。”

“女的有没有在等人的样子?”“我只觉得男的有这个意思。”“结果是始终没有来?”

“是。自杀失败后回到我们这里,好像还是在等着·····”

老板这话是无心的,可是我听来却忽觉另有所感。

“你是说,苑田在殉情事件之后,还在等着那个人吗?”

“是的。”老板为我说明了如下情形:苑田被送回来,恢复意识后,表示昨晚的房间比较好,又搬过去了。警方担心他再寻短见,要老板特别留心,因而老板和女用人连番去瞧。头一天沉沉地睡了一整天,次日好多了,叫女用人去买了一本笔记簿,写了不少字。后来才知道,他是当作遗书来写下《复苏》五十六首的,女用人进了房间,他也不理不睬,口里不住地念念有词。

只有一次,老板去看的时候,他从窗口定定地望着车站那边。知道老板进来,这才慌忙离开窗口。在这一瞬间,他分明慌乱了,好像不希望有人知道他在窥望着车站那边的动静。刚好,那时候也正有火车到站。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把写好的《复苏》整本诗稿交给老板,请求代寄东京。这时候,苑田憔悴至极,一脸的灰白,近乎死人之相。他是废寝忘食了两天整,歌唱了最后之歌的。就在这一天晚上,他用花器的碎片割断了喉咙。两枝菖蒲花掉落在房间一角,其中一枝白色的溅上了血花。苑田的手伸向它,仿佛向它跪拜谢罪似的断了气。

——殉情失败后到自杀身死的三天,他是为什么,又为谁,在等待的呢?

与朱子殉情,还有三天后的自戕,说不定都与苑田所等待的人有关。还有,《复苏》的本身——苑田作为一个歌人,燃烧了最后的火,倾注了一切热情写下的遗作,是不是也和那个人有关呢?

“真有趣··……”

当我自在沉思的时候,老板自语似的说:

“事情已经过了两年,可是想起那位苑田先生,对他的死,虽然不觉得多么值得同情,可是他是以抱病之身,痛着肚子去自杀的,这一点倒令人觉得可怜了。”

“这么说,他离开旅店的时候,肚子痛还没有好吗?”

“不,是吃下了药才走的。后来我在房间里的茶具上看到一些白

色的药粉。”

老板这么说。

第二天雨止,我寻访管区警署,

也见了发现苑田与朱子的小舟的

农夫,但是没有能问出报上所报

道以外的任何事。

回旅店前,也到两人乘上小舟

的“水返脚”起点。雨停歇了,

空气澄清得很像初夏,阳光极

美,不过渡船头旧迹的栈桥一

带,却奇异地给人阴暗的感觉。

也许是被高高的芦苇遮住的关系

吧,那里的水也呈着微浊的色

彩。每有风吹过,芦苇的细长

影子就切过了光,看去好像那里

正在下雨。《复苏》里也描写过了,把眼光盯在那旧迹的栈桥,瞧瞧四下风景,这么一来,那么璀璨的水光,还有土堤上的翠绿,天空上的碧蓝,忽然变了色,成为水墨般的阴暗一片。我不由不对苑田作为一名歌人的写实才华重新感到惊叹。

日暮时分,我回到旅店。走在土堤上的路,虽然同是夕暮,却没有《复苏》里的那种夕照,只有白白的路,正如苑田所歌咏的样子。暮色越浓,路便也越是白白地浮上来。两年前,此路反映出夕照,只是一股劲地白着,两人走在那上面,心中所思所想,又是怎样的呢?比起朱子,我更想知道苑田的心情。他既已对人生绝望,那么走着,也不会太矜持吧。甚至可能也死了在死亡里觅取救赎的心了呢。把这样的苑田导向与朱子一起赴死的,究竟是什么呢?末了,在中州屋旅店看得见大车站的一室里,让他握起了花器碎片的,又是什么呢······

回到旅店,我又重读从东京带来的《复苏》第二十首,我看到了这样的一首:

画轴掀翻斑斑驳驳

墙上何人留下涂鸦

女人名字女人名字

魂牵梦萦

墙上挂着的画幅,被风一吹就飘过来了,墙上涂鸦的字浮现,是女人的名字。不知谁写的,也不知是哪里的女人,但却使人觉得令人怀念——是这样的意思吧。

我进了苑田住过的房间,果然有一幅山水画轴挂着。因为不是值钱的东西,才会给留下来的吧。我把它取下,泛黄的轴上,挂轴的痕迹清楚地留在那里,好像是贴上了白纸一般。在墙的一角,确实有着淡淡的字迹。

——文子!

苑田看到时,想必也早已退色了吧,几乎无法认出来,在灯光照耀下,总算像个女人的名字。文子——我立即联想到桂木文绪。

我猜,两年前苑田看到这涂鸦时,一定也想起了她。

如果是,那么“魂牵梦萦”不光是指对这不知其人的女性名字感到怀念,想来必定还指对桂木文绪的思慕之情吧。

》五

同到东京,妻告诉我意外的消息。

在我外出时,桂木文绪的姐姐绫乃来访,表示有话要告诉我。

“她说要到京都去,半个月后回来了再来看你。”

我想到文绪的姐姐大概是来告诉我某个重要事实的。我已经表明过,《残灯》中止连载,她大概不会是再来抗议的吧。

我下定决心,带妻到京都去。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能见到文绪的姐姐。我急着要见桂木乃,问明她来找我的原因,另一方面也希望到《情歌》的出事地点桂川的旅店去亲眼看个究竟。

从千代浦回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想到:苑田是装着殉情的样子,把依田朱子给杀了也不是不可能。我一直记挂着中州屋旅店老板告诉我的那个事实:两人退了房间离开后,房间里留下了些白色药粉。是不是在离开前,苑田偷偷地拿肚子痛的药换下了毒药呢?然后在小舟上,装着一起吃毒药的样子,吃下了腹痛药;其次,看准朱子昏迷,把她的手腕给割断,最后确定小舟正在回返“水返脚”起点,于是吃下了毒药——不晓得为了什么缘故,一团疑云一直在我的胸臆里挥之不去。菖蒲殉情案的确有深不可测的谜团,这不可能与苑田生命中的女性桂木文绪无关。

明治维新是时代的风暴,给古都划下了一段新的历史界线。它保持着明治末年我造访时的面目,以睡眠似的寂静迎接了我。以维新为历史的末章,用它的土墙、屋瓦、格子窗门,以及深藏着的过往荣华作为盾牌,开始了漫漫长眠。而这一切,在我看来恍似一场梦幻。在东京,大地震的创伤未复,却又闹起了金融恐慌。时代虽然这样的动荡,古都却依然故我,保持着一向的静穆。

尤其岚山近边一带,连树叶的轻摇,流水的浅吟,都是静谧的。初夏的艳阳,给绿叶平添了几许苍翠。这种颜色,仿佛太浓太重了,叶子不堪负荷,让它一滴滴地往桂川的流水淌落。而这淌下的翠绿,在细波上碎了、散了,静静地流下去。

我想起了苑田与桂木文绪两人的死亡之旅,正当樱花盛开之际,在《情歌》里,也把那种落英满地的模样描写得美丽极了。

京都是个好大的都市,文绪的姐姐究竟住宿何处,一时茫无头绪。既然无从找起,我便决定死了此心,去看看在桂川上,画舫一般地伸出窗的“芳乃屋”旅庄。这里正是苑田与文绪演出了殉情未遂事件的旅馆。由于苑田在那以前就在这家旅馆投宿过两三次,因而那位打从明治中叶起就一手经营守护着它的女老板对苑田其人也相当熟悉。

两人住宿的房间还保持原样。十叠大的房间里,榻榻米的席纹恰似银沙的庭院,整齐而美丽地流泻着,比想象中简朴得多了。

“许多客人都说这个房间不够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苑田先生来了以后,我们请他住进以前常住的面河的房间,可是他说这个更好,便换过来了。”

“苑田······他又换了房间吗?”

我吓了一跳,把所有的纸门通通推开。不过这次,倒未能看到火车站或巴士招呼站,只在巷口看到糖果店和像是邮局的屋子。“苑田是不是在等人?”

我的问话好像使女老板不解,讶异地答道:

“没有。不过,在等信。”

“等信吗?”

“是,那边不是有邮局吗?他一直在留心那边,所以我就问了。他说,东京也许会有信来,如果寄到,马上告诉他。还一再地问我这里邮差几点到。”

“那个就是邮局吗?”

“是。”邮局的木板墙有点朽坏了,我定定地看着。

织织尺素送往何处

绿衣使者踽踽而行

沉沉邮袋还有那更重的

孤寂长影

刚好有个老邮差从邮局大门出来了,使我想起了《情歌》里的这么一首。一直以为此诗是偶尔从房间的窗口望见邮差,便以此寄托心象的作品。这一刻,听过女老板的话,便感觉出苑田看邮差时的另一双眼睛了。

原来,大正十四年的一个春日里,苑田从同一个窗口望出去的视线是凝注在“沉沉邮袋”上的。那袋里,是否也有我的信呢——结果,想必那位邮差是过门而不入吧。一句“孤寂长影”岂非充满失望与无奈吗?正与《复苏》里的句子:“汽笛声自顾长鸣,渐渐远去”的意境,如出一辙。

“那么信呢?没到是不是?”

“是。傍晚时分吧,邮差过去了,所以我说今天不会有信来了,苑田先生就好失望的样子。于是他自己写了一封信,要我帮他投递。”

“收信人呢?”“不知道,苑田先生本来要交信给我了,却又改变主意,说不必啦,就把信收回了。不过我相信是寄往东京的。他问过我,现在寄出,什么时候可到东京。”

“以后那封信怎样了?”

“好像烧了。女用人在地板上看到烧剩的灰和纸片。我想,八成是给东京的什么人写了遗书,后来又改变主意了。”

《情歌》里就有一首好像是写这时的心情的:

流水过来了又冲过去

一任此身杂然飘荡

写下尺素鱼雁难托

一炬成灰

信是写了,可是回信渺茫不可期,还是烧掉吧——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我手搭在纸门上,茫然若失地立在那里。

三年前,有一个男子一样地站在此处,望着隔一条巷子的邮局。他之所以选这个房间作为殉情地点,或许是由于他上次来时知道了邮局就在近处之故。他等呀等,等候来自东京的某人的信,一如他在水乡,一直巴望着某人从东京来到。离开东京时,他想必告诉了那个人他在京都住宿的旅店吧。我在的这个窗边,他苦候某人会有联络,但直到与文绪殉情,信终究未到。他也想到主动去问,到头来还是放弃了,这才决定殉情。

错不了。

与文绪的殉情,还有在千代浦的与朱子之死,这两桩殉情案,都有某一个在东京的人事前知道他的行动。

从京都回来后过了十天,桂木绫乃来访。我说我也去京都盘桓了两三天,她很遗憾地说:“如果知道您住的地方,我会过去拜望您的。”真是个大家闺秀。她比妹妹年长五岁,看来比妹妹更端丽。文绪是适合短发、洋装打扮的西洋风貌,绫乃则是处处显得小巧玲珑的日本式美女。绫乃首先为双亲在我初访时的不礼貌表示歉意后,说出了意想不到的话。

“可是,家父家母也只是为了体面,才害怕您的小说连载下去的。最担心那篇大作完成,留存下来的,其实是我……”

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苑田先生就像您在小说里所说,把文绪当作生命里的女子,真正爱着,那我也不会有理由反对了。但是,苑田先生并不爱文绪,文绪只是个替身罢了。文绪知道这一点,并为之而痛苦,而寻短见。说是父母拆散了她和苑田,那完全是谎言。我就是觉得,文绪的死,以谎言留存下来,那她未免太可怜了,所以……”

绫乃说到这里,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是文绪的遗书,偷偷地放在我的书桌,要我交给苑田先生的。到头来,没有能够交给苑田先生。我也没有给家父家母看过。”

那是有着淡红色樱花纹适合少女的便笺,我着了魔般地看下去。——梦,和老师的事全是一场梦。桂川的水声也是梦。我是幻影,是那个人的替身,那时老师的手指是在幻影的唇上点上了口红。老师想用文绪的唇,来完成对那个人未完成的爱。然而,还是失败了,因此太悲伤了,才想一死了之。说实在话,我是希望能够什么也不知,和老师手携着手,随桂川的泡沫而去的。

可是,也请您不要怜悯被背叛了,独自赴死的文绪。真正可怜可悯的,是老师您,是没有能完成和她的爱,把幻影吞噬下去的老师您。是为了忘她而死,却依然忘不了的老师您,文绪再也不忍看着您受苦下去了,所以还是一个人走吧——

楚楚可怜的笔触,如果说这封信是一个女子用最后的血来写的遗书,那就未免太残忍了。我一连读了好多次,这才交还给绫乃。

“看了这,想必您会了解我为什么不希望大作会留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我觉得意外的,不全是苑田不爱文绪,更重要的是文绪的自戕是她一个人的意志来决定的,而与同一天发生的菖蒲殉情案毫无关系。照遗书字面来看,文绪的自杀与菖蒲殉情案,在日期上一致,只是巧合,而不是两人约好,在不同的地点,完成在桂川未能完成的宿愿。“是的,这一点,我只能认为是文绪的心有灵犀,因为文绪这边是真正赌着生命来爱苑田先生的。”

绫乃说着,两眼清泪盈盈,使我再也说不出话了。原来,《情歌》里所咏唱出来的美丽心魂的燃烧,不是为了文绪,而是献给他在文绪里头寻觅的另一个女人的幻影。

绫乃离去后,我忽然想到菖蒲殉情案的依田朱子,也许也知道真相吧。

——把一握握黑楚剪断,求肖似那幻影中人······那幻影的女人、苑田生命中的女子,依田朱子是不是也知道那不是世间人们所认为的桂木文绪,而文绪也不过是她的替身而已?

如果是,那朱子又为什么要在小舟里剪掉头发,让自己去像那女子呢?

这时,好不容易我才想起了苑田年轻时在笔记本上写的一句话:“我是柏木。”对,柏木就是《源氏物语》里从“若菜之卷”开始展开的一个单恋故事的人物。柏木恋慕源氏的幼妻女三宫,形成了逆伦关系。女三宫深深懊侮,从此疏远了柏木,严拒了柏木,最后出家了。柏木难忘此情,一病不起,听到她出家为尼之后,丧失了生之意志而死,形同自杀。

苑田的身上,是不是也有相似的状况呢?

我想起了让翠叶的颜色濡湿了僧衣,苍白着脸的一个女人,那双秘藏着无法断绝尘世悲愁的黑眸……

年轻的妻子悔恨与丈夫门生之间的不正常关系,去投靠娘家亲戚的庙,遁入佛门。男人忘不了女人,一次又一次地造访佛寺,央求她还俗,再续前缘。然而,一处深闭的佛门,不再为男人开启了。

苑田的和歌作品之所以在别离师门后显现出阴郁,与其说是由于与阿峰的不幸婚姻生活,毋宁更是来自对一个女人的得不到报偿的恋慕吧。一长串的岁月——七年。那七年间,苑田为思慕而受尽煎熬,女人则以僧衣为盾,拒绝到底。

苑田的生命里所出现的女人们——妻子阿峰、形形色色的猎艳对手、文绪、朱子——在她们每一个人身上,他都追寻着同一个女人。

想来,文绪和朱子都知道那女人是谁吧。朱子剪发,非为仿文绪的短发,而是想使自己像一个尼僧。

设想到此,不由觉得,两次的殉情事件,隐藏着完全不同的意图。

苑田在桂川等待联络的对方,还有在千代浦苦候到来的对方,是不是村上秋峰的前妻,如今已削发弃绝尘世的琴江呢?

“如果你不肯回到我的世界来,我就要死。”

苑田在桂木文绪那女童般的容貌上,看出了琴江的幻影,却又无法在文绪身上燃烧起来。这时候的苑田,已经到了感情上的界限。也因此,为了忘记琴江,宁可在死里寻求解脱。但是,他在首次赴京都的死之旅以前,造访镰仓的佛寺,向琴江说出来的这句话里,都另有意图。他希望她那顽强的背能够为他转过去。苑田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以最后的赌来要挟琴江的良心。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性命还不够撼动琴江的心。

“我会带别的女人一块去,在那个女人身上寻觅你的影子,就当作和你一起殉情自杀好了。”

这个手法,几乎等于把短刀架在女人身上强暴,只是苑田把短刀架在自己和别的女人身上罢了。为了她,不仅是苑田一个人,还有另一个陌生的无辜女人也一并死亡,琴江就是再顽固,也会屈服的吧。由于和苑田惹出了不顾常伦的爱,因而穿上了僧衣,到头来却又要犯使两条性命牺牲的更严重的罪——苑田就是赌着自己的生命,祈求琴江会因这可怖的罪孽而脱下僧衣,回到自己的怀抱。

“如果你对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爱,就请你跟我联络吧,我会回心转意的。”

苑田留下了这番话,带着文绪,前往京都。真个是度日如年地等待琴江的信息,而琴江对这种赌命的要挟,还是始终默而不语。其实他并不想和文绪一块死,只要形式上付诸实施即是。殉情未遂,会使报纸热闹起来,喧腾于世,琴江必也会有所闻。然后,为了不肯联络的琴江,写下了i情歌》百首,交代出殉情未遂的所有经过。换一种说法,《情歌》其实是对一个尼姑的、狂乱的柏木的情书。苑田透过文绪,歌咏了对琴江的一切思慕。甚至也安排了一首邮差的话,打算靠它来告诉琴江他是如何苦等她的来信。不管他的情书如何热烈,琴江给他的答复都是一首无言的歌。

他也根本无意杀朱子。

“这次,我是真正要死了。”

在千代浦的旅店窗边,他等呀等地,等待琴江脱下僧袍到火车站月台上。然而,这次仍然是空等,于是苑田又来了一次形式上的殉情。在“水返脚”泛舟,苏醒过来以后写下了《复苏》五十六首。在《复苏》里,苑田也用汽笛声和车站的两首,向琴江表明了等到最后一刻的心迹。

可是,《复苏》却成了苑田对琴江的遗书,这次殉情事件,苑田原本不想让朱子死,她却死了。用腹痛药来掺淡了毒药,让朱子吃下,她当然死不了,不幸的是她却以为身边的苑田已经死亡,故而割断了手腕。

为使琴江感到罪恶感而设计出来的殉情事件,到头来使他自己感到深重的罪恶感。如果苑田知道同一天晚上那么凑巧地文绪也在东京自杀,这罪恶感必来得更强烈。因为他是为了一个女人而杀死了两个女人。在汹涌而来的罪恶感里,苑田依然不能死心,再等了三天。琴江也必听到朱子死亡的消息吧。为了不再有人牺牲,她这次无论如何会走出佛寺,前来相会吧。

可是这最后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琴江终未出现,于是在《复苏》脱稿之际,苑田领悟到一切都完了。

当苑田歌唱出最后一首的时候,他只剩下空虚。牺牲了两个女人的性命,甚至也赌上了自己的性命,那个女人依然不肯一顾。永远不肯回转的背脊——就是为这顽强的背脊,苑田孤军奋战了八年,多么空虚的八年啊。

明天就会再枯萎的仍在这一瞬即逝的

朝阳里欣欣绽放的

复苏的花

在只为枯萎而复苏的花朵里,苑田看到了人类生命的空虚。

苑田把这一首和另外两首里的汽笛声,当作对一个女子的最后呼叫。靠一片花器碎片,切断了八年的情丝与三十四年的年轻生命。

》六

半月后的六月末,在苑田的忌日,我再次前往千代浦的中州屋旅店是想为他祭扫一番的,却总觉得苑田与朱子的生命依然存留在水乡的菖蒲花里头。

被引进同一个房间,一看又有一枝菖蒲花插在那里。第一朵花蕾枯萎了,我向老板说明苑田就是靠这种花恢复了作为一个歌人的生命,老板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好像颇为感动,却又说:

“听您这么一说,倒想起了一件有关花的奇异的事。”因为老板说得若无其事,因而我也差一点就没去留心了。

“那个房间里的菖蒲花,我记得是紫色的那一枝,明明只有两个花蕾的,可是女用人却说开了三次,所以她很是惊奇。”

“这是说·····”

“那两位来到时,刚好第二朵快谢了,所以女用人准备换掉。男子知道了这个意思,便和女用人说不必换。后来,男人恢复了意识的时候,女用人发现花还开着,所以觉得很奇怪。不,那个女用人笨头笨脑的,也许是她记错了。”老板只提了这些,可是我上床以后,一直记挂着这番话。我睡不着觉,便起来,定定地看着那里的菖蒲花思考起来。

我忽然有所领悟,是在东方微白的时候。雨停了,纸门开始泛白,房间一角的菖蒲花影子般地浮现。

明天就会再枯萎的

仍在这一瞬即逝的

朝阳里欣欣绽放的

菖蒲之花

隐没于背后的真正意义:为什么花会复苏过来呢?又为什么苑田非复苏过来不可呢?我终于好不容易地才明白了真相。

苑田投宿的房间里的菖蒲花,只有两个花蕾却开了三次,如果女用人的记忆没错,这谜底只有一个。

苑田把那枝第二朵花蕾枯萎的,换了另一枝第二朵就要开的。

为什么呢?答案也很容易地就可以得出。

因为苑田希望自己复苏过来时,使那朵花也恢复生命。

那之后过了三十年,我最近听到人家说,有一位侦探小说作家打算在自己的侦探小说里运用苑田的和歌。据说我国有一篇叫《童谣杀人案》的侦探小说,一桩凶杀案,正像童谣里所描述的样子进行,而我们这位作家则是依照菖蒲殉情案里的一首和歌设计事件。听了这消息,我倒认为这位作家在做徒劳无功的事。

如果童谣凶杀案,那么早在三十年前,苑田本人已经干过了,菖蒲殉情案的和歌本身,就已经是童谣杀人案。

这里,是一位天才歌人,他在大正十五年,以三十四岁的壮年自戕身死以前,创作了近五千首的和歌。这三十四岁的生涯,亦即是他作为一名歌人的生涯。他不是以一个人,也不是以一个男子,而是以一个歌人,活过了三十四年岁月。

年轻时,他的和歌以才气胜,沉湎技巧而缺乏心灵,备受诟责。然而,因其才气胜而引以为苦的,以他自己为最。其师秋峰,也因趋于技巧而濒临落于时流之后。当时的歌坛,种种歌人辈出,各凭实际体验、人生、生活,以赤裸笔触歌咏出来,新的和歌时代已告揭幕。

这些人的作品之中,他所欠缺的心灵,以及人生、生活犹如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烧着。每一首和歌都有奔腾迸溢的血液的喊叫,而在这喊叫背后,则有着与作品一样炽烈灼热的人生。波涛动荡的人生、血的恸哭、多感的个性、生活的哀伤等,都是他所缺的,他明知他那仅凭技巧取胜的作品将被那些人狂燃的烈焰吞噬而消失。

他渴望在自己的作品里头也有人的生命与灵魂。然而,不幸地他是个燃烧不起热情的人。

后来,他享有了天才歌人的封号,不过没有人了解他天才的真正意义。他在真正的意义下,只是技巧方面的天才,是他在自己的作品里,涂上了人生阴影与漆暗灵魂的色彩。

他光凭自己的想象,竟创造出了歌咏与两个女人的殉情案的作品:《情歌》百首与《复苏》五土六首。

当然,他必然为了涂改自己的个性而尽了最大的努力吧。就像要填满自己的空白般,犯了与师母的逆伦,与妻阿峰争执,并跃入放荡的生活。为了使自己的人生带上虚无的影子,他简直是在拼命。对师母的思慕之情确实是有,然而极言之,把他驱向与师母乱伦的事件,与其说是思慕,倒毋宁说是对其本身的热情。他就是借此,来给自己的生命涂上了不义行为的暗淡色彩。在涂鸦里写自己是柏木,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因不义的情火而焚身的人;还把自己的画像画成悲剧画家梵·高,可是他的热情,依然保有一个冷彻的心;和歌作品也仍旧乖离人生,光凭才气而创造了种种作品。

就桂木文绪而言,情形亦复如是,他与文绪之间有过类乎恋爱的心情是事实,遭双亲反对也不能否认。

于是他的才气,便以此为基础,写下了《情歌》百首。他还创造了一个架空的故事,却因双亲反对而殉情,一夜间所发生的心情变化,光凭技巧而逐一歌咏出来。写成的和歌是完美的、互爱的。对男女内心的每一个曲折,那么细致地描写出来,令人想到非亲身经历过,便无法领略那种微妙。就作品而言,那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境地是真实的,艺术性也无懈可击,然而这艺术性却因为缺少了一件事物——唯一的一件事物,而遭完全的否定,失去了一切价值。那就是现实上的事件。

光凭空想来创作和歌并不算稀奇,非写实的和歌,也可以写成写实的。但是,他创作的,却是非以现实的殉情事件为基础,这便会减低读者的兴趣。如果啄木只凭想象来歌咏赤贫生活;如果芭蕉没有实际去旅行便产生徘句;又如果茂吉未遭逢丧母之痛而靠想象歌咏出“吾母逝矣”,则后世的评价必与现今所见者不同。如果他未有现实为本,而让《情歌》问世,那么尽管世人可能对他仅借技巧即写下如此作品而为他的才气惊叹不已,但是可能在作品里读出真实的歌兴吗?他从年轻时就尝遍了因才气胜而引来的讥诮滋味,他千方百计希望能脱离这样的境况。于是乎便非照自己的作品来造出事件不可了。

骗文绪易如反掌,因为文绪爱他胜过生命,他只要装出没有她便活不下去的样子便够了。

他把一切都照和歌里所写执行。在桂川写了信,又把它焚弃,是因为已写有这么一首和歌之故。写下和歌时,他拿以前住过的桂川的旅社作为作品的地点。前此,偶然看到的邮差也写进去了,这就是他之所以一直记挂着邮差送信时间的缘故。系列的和歌都写好了,邮差万一不照时间次序出现,怎么可以呢?他意欲让文绪看到的一举一动,都使之符合作品,并扮演了和歌里所写心情。想来,文绪是本能地看穿了苑田的虚假心情吧。她察觉到苑田的冰冷心绪,误以为那是由于另外一个女人,于是在一年后,那么巧合地在苑田的第二次殉情事件的同一个晚上自杀身死。

事件发生后,不出他所料,《情歌》成了他毕生杰作,普受世人欢迎。然而,他的才气却未到此即告终。他以虚构的桂川殉情案为蓝本,创作出了称之为续集的菖蒲殉情事件。连殉情失败被救活的事都写出来了。于是他便又非照和歌里所写,造成第二桩事件不可。

这样想来,菖蒲殉情案里的诸多谜团便可迎刃而解。首先是开往千代浦的火车上的腹痛。这是由于河川决堤,火车误点,照这样下去,火车驶抵千代浦的时间,会比和歌里所写延迟数小时之久,这是他所担心的。因此,他装着肚子痛,上了火车,在别处过了一夜,然后改搭天明时分抵达千代浦的列车。因为当他下到站上时,非有黎明的梵钟之声把残下重叠的双影砍断不可。挂轴背后的名字,该也是他自己写上去的吧。这么说,那个名字与文绪的相似,便不算偶然了。换了房间,也是为了《复苏》的创作,是凭好久以前来到这水乡时投宿的房间的印象而写的,而且朝阳还比什么都重要的缘故。其他房间都面向屋后的河流,只有这个房间可以照到朝阳。

“仍在一瞬即逝的朝阳里,欣欣绽放”,此花非在朝阳里绽放不可。

还有那朵复苏的花。当他进了房间时,发现第二朵花也枯萎了,于是第二天早上外出在河边折来了,符合他复苏过来时会开第三朵的花。老板说他外出回来时,茫然若失,把雨伞都带到楼上去了。这大概是把花藏在伞里头,以免让朱子看到吧。朱子之死,应该是不测的,他不会想杀她才对。朱子是《复苏》与事实在琐细的地方不符的重要证人,但小小的虚构,每个歌人都不可免,我也认为苑田还不至于坏到那个地步。

只有一点:我想苑田在伪装殉情之后的自戕,是开始即有的决心。完成《复苏》后,苑田领悟到作为歌人的生命已经在这五十六首里燃尽了。对于和歌,他不再有眷恋。作为一个歌人,完成了杰作《复苏》,已经可以满意了,剩下的是为了给菖蒲殉情案更多的现实感,同时也为了使自己的名字以一个悲剧歌人的称号流传后代,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死作为结束。

然而,殉情未遂后,他还需要三天生命。为了让人们相信《复苏》确实是殉情事件后写成的,他必须让大家看到他一连三天,着了魔一般地苦吟苦写。我猜,实际上他在那三天里什么事也没做,只是茫然地从窗口望着车站那边吧。老板进来时,慌忙离开窗边,是因为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三天间无所事事。那么这三天,是在偶然里决定的日数吗?不,我想,老板已经告诉过我,菖蒲花的生命只有三天,那么苑田是存心仿照花的生命,使自己的死更富有戏剧性的吧!

我这从一朵花所导引出来的新结论,究竟是不是真相呢?我没法断定。这一晚,我雇了船家,到“水返脚”去泛舟。在黑暗与灯笼火光包围下,拣了苑田与朱子起航的同一个时辰放棹而去。

两年前,在这条河流上,苑田与朱子的交情,真的是一个歌人以自己的作品作为蓝本演出来的戏吗?即使答案是对的,对只能为和歌而燃烧热情的苑田来说,他的生命里依然摆脱不了空虚吧。那种寂寥感,就算作品是空想的,也还是下意识里织进去的。而在不同意义下,苑田晚期作品里的阴影,我以为该是真实的。《情歌》和《复苏》,纵然是在纸上虚构出来的,它之为靠一个歌人的空虚感支撑而成的杰作,这一点应无可动摇。

就像《复苏》里所歌咏的夜晚,从流逝的云絮里射来了一道月光,这时船家忽地停了桨,用灯笼来照照水面。像一条黑带子的河面上游,有什么东西描着无数的线条漂流下来。

“是菖蒲呢!上头开的,昨日的雨水把它们给拔起来了。”

花赶上了小舟,从船舷两侧包围似的往下游飘去。白的、紫的,交织成各种不同的花纹,使暗夜里的河流仿佛披上了一件花衣。我觉得,眼前描着短暂的线条,从黑暗到黑暗漂流过去的花,好似就是苑田所遗留下来的几千首和歌里的无数语词,那正是和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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