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考古耆宿,宿白先生（1/1）
边吃边喝、载歌载舞，直到下午三点多金爷客气的撵人，贺烽屹、郑毅、程前钱才醉咕隆咚地从天桥老金涮肉的店里走出来。
郑毅家的司机一直在附近候着，在程前钱、郑毅的帮助下，把一直嘴里嘟囔着明天开始戒酒的贺烽屹塞进车里送回了宾馆。
其实贺烽屹并没有喝的太醉，但回到宾馆后还是立刻倒头就睡。
思虑繁多，他太累了。
一夜无梦、睡到清晨，贺烽屹最终还是没有喊上郑毅和程前钱一起去宿白先生家里，虽然昨天喝酒时候满口答应过他们。
因为已经提前约好了时间，熟悉整理完毕，带上准备的礼物，贺烽屹在九点三十准时敲醒了宿白先生的家门。
每次提起宿白先生，贺烽屹除了尊敬还是尊敬。从上学时给予自己一次次学术上的指导，到自己感情遇到问题状态极差时对自己的关心呵护，甚至在毕业后为了帮自己找工作拉下身份拜托别人，虽然最后贺烽屹没有承宿白老师的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不过如此了罢。
宿白先生今年已经95岁了，精神状态依旧抖擞，听到敲门声后，宿白先生在夫人的搀扶下亲自给贺烽屹打开了房门，同时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将他让进了家中，用手使劲捏了捏贺烽屹的胳膊，“小烽啊，毕业这么久了怎么也还不见你长肉啊，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啊……”
听到宿白先生“絮絮叨叨”的叮嘱，贺烽屹仿佛又回到了在学校的时光，因为从自己在宿白先生手底下做研究生的时候就一个劲说他瘦，一个劲说自己皮肤过白、体格过虚怎么跟他下地勘测干活，总不能连一个九十多的老头子都比不上吧。而且对自己的感情生活也很是关心，还一个劲的巴拉巴拉说什么等他入土之前一定得让他随上份子钱才行。
果不其然，还没等贺烽屹回复“你咋还不问我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宿白先生仿佛未卜先知一样率先开了炮，“哎呀小烽啊，不是我说你，你和你上一任女朋友分手好久了咋还没能走出来呢，你就是太钻牛角尖啦，看开一点嘛，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很简单的嘛……”
贺烽屹彻底头大，于是依旧像以前一样，“无奈”地把宿白先生推回藤椅躺下，“老爷子，您可就别取笑我啦，这趟不是要给师母提前拜寿嘛。”说着，贺烽屹把提前准备的一条纯手工羊毛围巾递给了师母。
师母最喜欢围巾，于是来之前便托朋友代购了一条回来。
宿白先生仿佛也习惯了我敷衍的回答，在提前备好的柴烧杯里倒上了茶，示意我自己解决，“咋自己来了啊小烽，小郑和小程咋没一块跟来一起喝喝茶啊，不会是他们又和你喝多了起不来了吧……”
“哪有哪有，再说如果真起不来的话那也妥妥的该是我，他俩多能喝啊。这次来我是真有正事儿想要问您的。”宿白先生是沈阳人，虽然在北京待了小半辈子，但骨子里依旧是东北人直来直去的豪爽性格，所以贺烽屹也并不打算拐弯抹角而是直入主题，“先生，我爷爷是贺宝钧。”
仿佛知道贺烽屹要说什么，宿白先生点了点头，缓缓地躺在躺椅里。“嗯，我早就知道了，其实你研究生复试的笔试之前我就看了你的个人简介和履历，当年贺先生的葬礼我也曾去过、见过你一面知道你叫贺烽屹，只是当年你太小不记得了而已。因为你的名字起的太有辨识度了，烽屹烽屹，屹山峙以迂郁，正直、坚定、高挺、沉稳……”
贺烽屹明显一愣，不知道宿白先生和自己的爷爷竟然还有如此的渊源，甚至自己的名字还有这样的出处，可是下面的话让他直接吐血。
“可是你几乎一样也没做到哈哈哈，你几乎是从复试面试的时候一直愣到了研三。复试前不联系导师也就罢了，毕竟初试笔试的成绩排名第一，复试笔试和英语口语成绩也是第一，面对导师们的面试也是性格放得开不拘谨。可是你之后办的事儿就更愣了哈哈哈，几次下地的时候哪次不搞点幺蛾子，把副队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图一铲子又给铲了回去，把人家副队气的脸都蓝了，不是最后休场的时候你把他喝服了他真就一铲子拍死你了。”
听到这里贺烽屹顿时内牛满面。
趁着贺烽屹脸红的间隙，宿白先生喝了口水然后继续说道，“还有次在西安，你踩断了一个户部尚书的大腿骨；还有次挖掘某个粮仓遗址，你抓起一把谷粒竟然还想舔一口；还有还有，在参观隋唐扬州城遗址，你竟然差点从城墙遗址上掉下去哈哈哈……”
“我的老爷子，我的亲师傅啊，您老就少说两句吧……”听得宿白先生又开始念叨起这些“陈年旧账”贺烽屹就一阵头大，当年自己的“神经大条”在学院、乃至整个学校都是出了名的，甚至考古学和博物馆学的老师在给本科上课的时候还会用自己举例子，让学生引以为戒。见得宿白先生打开了话匣子，贺烽屹急忙打住，想把话匣子引回正题。
“可是啊……就是那次在葬礼上见得你爷爷那一面，也是几十年间见得的唯一一面了，除了寥寥无几的信件交流，再无什么其他的交际……”聊完开心的事，宿白先生长叹一口气，略显悲凉无奈的感叹道。
贺烽屹搜索了下脑海里的记忆，好像爷爷在自己小时候开始记事起的时候就没有出过一趟远门，每天就是上午看看书写写字、下午出门和大院里的老头老太太们打打麻将，听奶奶说好像和以前的朋友都断绝了来往，或许真的是因为在和上级签署了保密协议、被“遣返”回家务农、不得不退出心心念念的考古学界后的无奈之举罢……
“先生，那些年的定陵，到底发生过什么……”
作为几乎是目前中国考古学界仅存的泰斗级别的存在，也是参加过殷墟发掘的考古学家里硕果仅存的存在，很奇怪的是，1956年由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与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以及多国势力一起组成的工作队的挖掘定陵工作，正值青壮年的宿白先生却并未参与其中，而是先后主持了河北邯郸龙山商周遗址的发掘，以及带领北京大学的学生进行石窟寺遗迹的考古实习。
这对已经经历过很多次重大考古发掘现场的宿白先生来说，并不科学。
“几十年后回想这件事，我似乎还要感谢你的爷爷。如果我当时听从了郭沫若先生和吴晗先生的调遣，说不定我的下场会和贺先生一样罢……”宿白先生又是一阵叹气，娓娓道来一些陈年旧事。
原来在最开始的时候，北京市文物调查研究组与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并不是要发掘定陵，而是明永乐皇帝朱棣的长陵。1955年年底，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作为发起者，联合了时任中国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时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沈雁冰、时任中科院历史第三研究所所长的范文澜等人，联名上书政务院，请求发掘明成祖永乐皇帝朱棣的长陵，很快就获得了二号首长的批准。
尽管，当时他收到了时任中科院考古研究所正副所长郑振铎、夏鼐，以及宿白先生等人在内的考古学家们的一致理性反对。“其实啊……无非是想找下落不明的《永乐大典》而已，吴晗作为著名的明史学家，对这个怎么可能不看重呢。但是长陵的建造面积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以当时我们的科学技术水平来说根本连墓道都确定不了方向，挖掘更是无从谈起了。所以，郭沫若范文澜他们只能放弃原来的计划，在明十三陵里找一个稍微小点的陵墓进行试挖掘，等经验积累足够了，再去发掘长陵。”
“这个我在国家图书馆写论文查阅资料等时候有发现过端倪，好像后来还出现过一个小插曲，郑振铎先生、夏鼐先生以及赵其昌先生曾经定陵开掘伊始在西郊公园和吴晗先生商谈，建议将定陵挖掘停工，而是改挖献陵，结果吴晗先生断然拒绝了，这才导致后面的事情发生。”贺烽屹连忙点头，接下了宿白先生的话茬。
“嗯，确有其事，夏鼐先生在日记里曾经写过这件事，而且赵其昌这小子后来在定陵挖掘毁坏大量文物后来找我，也对此无比自责，说当时要是能和夏鼐先生态度再强硬一点就好了。”
赵其昌先生是宿白先生的学生，宿白先生自1952年起便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和考古系任教，不单赵其昌先生是他的学生，就连樊锦诗先生、李伯谦先生都曾是宿白先生的学生。
“那……我爷爷他……”
“小烽，你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咋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呢，这个脾气可一定要改啊……”宿白先生无奈的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和你爷爷一直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1951年的时候我主持发掘了河南禹县的白沙水库墓葬群，当时跟你爷爷写信交流的时候，我和他都非常重视考古发掘报告的撰写，因为这是当时国内为数不多的宋元时期的墓葬群，很可能将我们的宋元考古学向前推进一大步。定陵事件出现后，多国联合科考队需要组建，赵其昌确实先是来找的我，希望我出山担任联合科考队的中方领队。当时你爷爷就在我家，就在这栋房子里。”
宿白先生环视四周，眼神中充满着对过往的无限怀念，“当时《白沙宋墓》的撰写已经到了重要的结尾阶段，我和你爷爷在仔细考究行文间是否可以借助文献学来减少纰漏，加之我手底下还有一大批的本科学生，我还要带他们去响堂山石窟、敦煌石窟、龙门石窟以及新疆克孜尔石窟完成部分佛造像和地貌的测绘和记录工作。更重要的是，当时组织上还计划在几年后派我去西藏考察文物，时值上级计划对全国的文物进行一次普查，再加之自治区的建设已经提上日程，这项工作更是重中之重。所以我是第一时间拒绝了赵其昌的邀请的。”
“西藏条件那么艰苦，你这个小身板能扛得住？怕是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的高反了嘛。不成的话就西藏我替你去，定陵这工作非同小可，无数的文物已经被毁，不能再发生一起之前的事情了。老宿，你细致，你该去。”宿白先生清了清嗓子，学着贺烽屹爷爷的声音说道。
贺烽屹听得笑得前仰后合，不知道是因为爷爷说宿白先生年轻的时候小身板扛不住联想到了宿白先生说自己，还是第一次听到考古界的耆宿谈论起自己的爷爷。
原来，爷爷真的这么厉害啊……
可是赵其昌先生声泪俱下的向宿白先生诉苦，虽然定陵的挖掘没有走多少弯路甚至是无比顺利，但是，损坏发生在发掘之后，这是所有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甚至不如挖掘的过程屡屡受阻，必须有个主事人阻止这类事件再次发生。
宿白先生似乎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拍了拍贺烽屹的肩膀，“老宿你留下继续撰写《白沙宋墓》，一会我回去了就和郭沫若这货打报告，地宫我替你下。当时你爷爷，就是这么拍着我的肩膀，跟我这样说的。”
“宿白先生，定陵的文物真的损毁的有你在课程上讲的那么严重？这和我爷爷，在地宫遇到的危险，有什么直接联系？”
“第一个问题，文物损失数量远比记载的还要严重。联合科考队将地下玄宫清理完毕后，经统计后，总计出土了3000多件珍贵的国宝级文物。其中，丝织品应该是最具价值的。”
提起业务内的工作，宿白先生如数家珍，眼神里放出兴奋的光芒，“其实在定陵发掘之前，民间几乎是很难见到明代丝卷和丝织品的，能存留到当时的实物，更几乎是凤毛麟角的存在。而听你爷爷说，定陵出土的整匹丝织品，每卷上都有“腰封”，写着尺寸、时间、产地、质地，甚至可以考究到工匠，极为难得。然而由于考古经验严重不足，考古人员用‘聚甲基丙烯酸甲酯’，也就是塑料，加入软化剂，涂抹在半腐的衣物上，过了几个月这些衣物就全变黑、变硬、变脆了，以至于后来出版的考古报告里，大多数丝织品只能呈现支离破碎的损坏状态。”
宿白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人员的复杂性，是造成危险的最直接诱因。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宿白先生说，贺宝钧在最后一次给他的信件里表示，联合科考队各怀鬼胎、民间科考队人员素质参差不齐，清理出土的文物丢失极其严重，似乎是惹到了定陵墓内某些神秘的存在。
“神秘的存在？”
“对，你爷爷称之为，‘他’。”